音樂的意志—貝爾琪亞四重奏《貝多芬之夜》
10月
01
2019
貝多芬之夜(鵬博藝術提供/攝影林仁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72次瀏覽

顏采騰(專案評論人)


在世界各地繁多的音樂廳堂裡,百餘年來的樂曲一再地重複上演,同樣的曲調在耳中反覆迴響,所有音符都看似不再新鮮;這些所謂「經典作品」無盡反覆地被演奏、被聆聽,這其中是否有著某種永恆追尋的意義?當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走進音樂廳,追尋的究竟是什麼?這晚,貝爾琪亞四重奏(Belcea Quartet)透過貝多芬(L. v. Beethoven, 1770 - 1827)的兩首弦樂四重奏,嘗試提供了一個終極的解答。

貝爾琪亞四重奏成立於1994年,至今征戰世界各地知名音樂廳,專輯錄音多元豐富而屢獲大獎,儼然已是聳立樂壇頂端的四重奏團體代表之一,其成就已不需在此多加贅述。他們在今年初(2019)首度來台,帶來貝多芬三首經典的四重奏作品;而在同年九月,他們再度登上國家音樂廳,以《貝多芬之夜》為題,重現貝多芬中晚期室內樂作品的熠熠光輝。

音樂會的主軸雖定為《貝多芬之夜》,但除了貝氏第八、第十四號四重奏兩首作品外,音樂家另外在曲目中安排了二十世紀弦樂經典的巴伯《弦樂慢板》(S. Barber: Adagio for Strings, Op.11)。用意何在?觀察則此曲的演出及播送歷史不難發現,此音樂時常用於葬禮、祈福等場合,特別是人類重大事故與災難之時。貝爾琪亞四重奏即是在香港反送中一系列運動爆發後,決定排入這一首曲子,獻給所有正在為民主抗爭的人們【1】。

此曲的演奏也正是全場演出最充滿「神性」的時刻。雖然旋律線在四名演奏家之間不斷交替重疊,四個聲部間卻沒有一位過於突出或黯淡,不卑不亢恰到了好處,最高潮之處四人的長音彼此交融,滿盈的泛音不斷在高聳的廳堂裡盤旋,一瞬間幾乎給人一種錯覺:無形的管風琴在四把琴弦之間恢宏而神聖地奏響著。莊重而凝鍊的演奏,瞬間撫慰了所有聽眾的心。

倘若第一首《弦樂慢板》代表著至高無上的、仁慈全善的神性,隨後的兩首貝多芬弦樂四重奏則是全人類自下而上的、純粹而輝煌的意志。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曾主張音樂藝術是意志的直接複製品,而貝爾琪亞四重奏所演奏出的貝多芬之音,正是對其論述的最佳詮釋者。

四人的座位採第一、第二小提琴、中提琴至大提琴自左至右、由高音至低音的傳統排列(演奏巴伯時亦然),自然主義式地呼應貝多芬音樂裡聲部的銜接與流轉。第一小提琴貝爾琪亞(Corina Belcea, 1975 -)在團中顯得不慍不火,平時身為次角的第二小提琴與中提琴卻有著高度的張力,和外聲部等量地抗衡著;特別是中提琴樂手赫雪勒斯基(Krzysztof Chorzelski, 1971-)有著深厚的小提琴獨奏背景,其亮眼的表現力可見一斑。四位的演奏能力都十分令人歎為觀止,但他們合奏時,卻從不流露出一絲個人主義的色彩;相反地,他們的一收一放都充滿著大架構的、以「團體」為出發點的巨觀思考,貝多芬音樂中意志的全人普遍性正在這樣的結構裡不言而喻。

貝多芬的E小調第八號弦樂四重奏,作品59-2(L. v. Beethoven: String Quartet No. 8 in e minor, Op. 59 no. 2)是他題獻給拉茲莫夫斯基(A. K. Razumovsky, 1752-1836)伯爵的三首四重奏中,規模較小、較為內省卻又不失作曲實驗創意的一首。而升C小調第十四號四重奏(L. v. Beethoven: String Quartet No. 14 in c-sharp minor, Op. 131)則是其晚年高度內心化,並打破(甚至說創造)形式,近乎極端的悠邈之作。但我們在聆聽貝爾琪亞四重奏演奏時,這些作曲手法、樂曲與樂章間的藩籬似乎都變得不是那樣重要,音樂在四把弦樂中自然地流露,幾乎無法辨識出他們嘗試揣摩、貼近貝多芬的鑿痕:他們並非是在描繪、理解音樂,而是似乎彰顯、並成為了音樂的主體。

特別引人深思的是,在下半場第十四號的第五樂章時,他們採用了飛快的速度,卻絲毫沒有流露出急躁、浮動之感。取而代之的,是如枝枒飛快生長時,樹根沉穩緊實地扎根在土壤般的穩重感,一切都在他們的高度縝密性中有序地排列。他們的演奏全然屏棄了酒神式的忘我狂喜,而是深切地呼應著一位古老羅馬哲學家的觀點:「真正的喜悅是一件嚴肅的事(Res severa verum gaudium)。」

Op.131的終樂章以熱烈的氣氛做結,本以為這是這晚最圓滿的結尾了,但貝爾琪亞四重奏卻又「神來一筆」,在安可時演奏了F大調第十六號弦樂四重奏的第三樂章(String Quartet No. 16 in F major, Op. 135 – III. Lento assai, cantante e tranquillo),讓整場音樂會收束在緩慢而寧靜的愁思之中。人類意志中的所有起伏收放、無數變容的形式似乎都被完整地概括、撫平了。

貝爾琪亞四重奏演繹的貝多芬,或許早已超脫「詮釋」的層次,而是對於巨擘作曲家的深刻理解、跨時空而直指心靈的對話,讓貝多芬成為他們靈魂的一部份;音樂會中最能打動人心之處或許也只不過如此:透過忠實作曲家的音樂風格、不添加過多古怪而標新立異的見解,讓音樂最大程度地還原出作曲家的樂念;宛若私密耳語的心靈交流,每個人都能在這樣純粹的音樂演奏中找到自己。


註釋

1、摘自本演出之主辦單位鵬博藝術負責人徐鵬博先生之社群網站貼文

《貝多芬之夜》

演出|貝爾琪亞四重奏(Belcea Quartet)
時間|2019/09/22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特里福諾夫回溯「建築」的過程與材料中,筆者亦深感其演奏缺乏(我更願意理解為不願透露)具備一定個人私密性的情感層面。特里福諾夫固然具備宏觀的詮釋視野、細緻精確的觸鍵,仿若欣賞唱片那樣的無瑕,但我更願意相信那些引人共感的幽微情緒,儘管那未必完美,總能勾人心弦。
5月
15
2024
應該說,臺灣作為沒有古樂學院或科系的非西方國度,也作為吸收外來西方音樂文化的它方,我們的角色本就是、也應是廣納不同風格及特色的演奏家,進而彰顯展現其中的多元性。並且,這個多元性本身,正是古樂在臺灣的絕佳利器。至於在每個演奏會的當下,這種多重學脈的複合、專業與學習中的並置,藝術性和古樂發展的價值要如何取捨,則是演出方自己要衡量的責任。
5月
15
2024
在打開耳朵聆聽、試探的過程中,激發出能與夥伴相融的音色,便是邁向合作的一步。舒曼《詩人之戀,作品48》藉由男中音趙方豪清晰的咬字及語氣,巧妙地運用情感,將音樂帶入高漲的情緒,為這個角色賦予了靈魂。他與程伊萱兩人對音樂的理解是相同的,鋼琴家通過樂器所產生的不同聲響和觸鍵力度,呈現了主角在十六首小曲中面對真愛、從狂喜到冷漠甚至失去愛的過程。
5月
14
2024
作品應具備明確的聲音發展元素,亦即讓音樂設計脈絡是具一致性,而本場演出是由多組短篇樂段串連而成,許多段落未能適當的設計「聽覺終止」,樂段收在漸弱的電子聲響,接著幾秒鐘的空白後,再由器樂開啟另一種「樂句文法」,敘事邏輯相當凌亂、既突兀也不連貫
5月
09
2024
魏靖儀以俐落而精準的換弓技巧,果敢地模仿鋼琴觸鍵,將自己融入了鋼琴的音色之中。儘管在旋律進行中製造出了極其微妙的音色變化,但在拉奏長音時,由於鋼琴底下的和聲早已轉變,即便是同一顆音符,配上了不同的和弦堆疊,排列出不同組合的泛音列,也會展現出不同的色彩,就像海浪拍打岸邊時,每次產生的泡沫和光線都不盡相同。因此,當鋼琴和聲在流動時,若小提琴的長音也能跟上這波流動的水面,必然能夠呈現出更加豐富的音樂景象。
5月
06
2024
《這不是 音樂 會》利用聲響與視覺的交錯,加深了觀眾對於音樂的想像,也藉由超現實的畫作與動態影像結合,捕捉藝術家內心真實的想法。或許,這真的不是一場音樂會,而是戲謔地、哲學地提點我們在座的各位:莫忘初衷?
5月
03
2024
究竟一場音樂演出需要何種劇場介入?這到底是趨勢還是必要?今年TIFA(台灣國際藝術節)不約而同在四月的第二個周末,同時推出了兩檔音樂、聲音結合劇場的作品,分別是ㄧ公聲藝術《共振計畫:拍頻》與春麵樂隊《後現代登高指南》——沒有明確的戲劇情節、舞台元素與劇場語彙,卻讓人看見音樂與聲音如何「提問」與「建立關係」,而這恰好也是當今戲劇構作(dramaturgy)的核心實踐。
5月
02
2024
單就《空城故事(第一篇)》與《亞穩態》、《晶影(二)》的創作手法,使筆者感受作曲家盧長劍的特別之處——如果多數作曲家的創作如同畫家一般,以音符做為顏料,將繆思在畫布上從無到有地呈現、發展,最後產出的畫面讓觀眾感知,以進入創作者想表達的世界;那盧長劍則更像是一位攝影藝術家,以音符代替相紙與藥水,選用一個特定的視角取景,呈現一個實際的場景或是已存在的現象。
4月
22
2024
所以,我們該如何評價他現今的演奏詮釋?筆者私以為,歷時性地看,從他十餘年前以大賽出道至今,他其實恰好形成了漸進式的變化:從一個圓融和諧、路徑一致的俄國學派鋼琴家,成為面向廣大聽眾、挖掘自身吸引力的「明星獨奏家」。
4月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