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太濃,舞台美學失衡?《海江湧》──咱的日子
5月
08
2019
海江湧(台南人劇團提供/攝影吳孟恩)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78次瀏覽
楊美英(特約評論人)

「本演出由台南市政府文化局委託創作,為台江文化中心開幕大戲」,《海江湧》節目單翻開,便於首頁清楚標明了這行文字。不只標示其製作資源來處,如果對應觀演內容,似乎也標舉出這個作品於創作層面上被賦予了雙重命題的前提:一為演出空間設定,以及由此延伸出此次演出與空間的變化與關係;二為台江文史的創作核心,「透過田調採集居民生活故事,結合台江風景與人文景觀」,「喚醒跨世代對台江內海的生命記憶」。【1】

首先簡述「歷經十四年催生」的台江文化中心,相對於近年陸續開始營運的台中國家歌劇院、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等表演場館,其被認為是「全國首創融合『演藝廳、圖書館、社區大學』三合一的文化中心,也是全國第一個由下而上,聯合在地社區組織文化教育界人士以及社團、領袖等公民參與發起的文化公共建設」,「蘊涵了豐沛的人文歷史與居民情感」。【2】

於是,《海江湧》的表演文本大致以台江人文歷史為主軸,內容包括家庭裁縫老闆娘、台鹼工廠員工、渡口撐船父子、魚塭和水災等素材,摹寫了在地居民若干取樣的生活甘苦與土地變遷。其中一段素枝媽媽含悲淚訴艱苦謀生以及面對天災造成親人離散厄運的獨腳戲,可說是動人亮點,看見年輕演員朱怡文展現了累積多年表演經驗後的大幅進步,讓觀眾足以感受其角色悲痛與年歲的力度;此外的其餘角色,可能是受限於題材選納和情節編織手法,則大多僅有模糊面目,一如劇中的時間軸也是浮動著:當我們今天提及「台江」二字,到底想像的是十七世紀的外海沙洲與海岸線圍繞而成的大潟湖?或是清朝後逐漸出現陸地和魚塭的淤積過程?或是到了日治時期仍有需要竹筏航行的局部水域?抑或是1980年代被台南市政府填平魚塭,成為今日所見市政府行政中心和整片櫛次鱗比的民居華廈。

另外,節目單載明「在劇中1950-1970年代,當時提供薪資優渥之工作機會,吸引眾多年輕人前往工作」的台鹼安順廠。【3】根據文獻資料或筆者聽聞,乃是「台灣史上最大戴奧辛汙染」,「導致居民繼續吃了廿餘年的毒魚,造成多人罹癌」和「環境極大毒害」。【4】然而,在當晚的觀演過程,於全程多段輕快歌舞表現的基調中,有一首相關的「台鹼工廠」歌曲,呈現揮汗工作場景,其中三段歌詞傳達陽光奮鬥激勵精神,如:「拳頭母著愛捏予緊,我的夢想,捏佇我的手裡,庄下的囝仔,是骨力的囝仔」、「賺我的願望」、「賺我的生活」,唯有第四段唱到「工廠裡,刺鼻的臭味。囝仔啊拜託你,著要照顧家己。有毒的水銀,無咧給你講玩笑」,才隱約唱出了這段折磨地方民眾的重汙染夢魘──加上西方百老匯風味的歌舞動作,是否足以表達上世紀的勞動身體?是否能夠傳遞這塊土地曾有真實傷痛歷史的記憶?或者如何於創作端點與地方田野期待之間取得平衡,並非容易的課題,有待進一步思考與檢視。

除了台江文史的命題創作,本次製作計畫在專業劇場演員之外,事先採用了兩波的演員徵選,募集了十餘位年輕劇場工作者、台南與高雄等地大學生,再加十五位中老年素人,共同完成演出。筆者認為,這種製作構想已是近年時興的模式,仍提供了加深在地連結的高度期待。不過,就整場舞台呈現所言,明顯可見十五位年輕演員肩負起絕大部分的故事搬演與情節推進,象徵接地氣的素人演員幾乎形同串場或龍套,在比例上落差極大;同時,當這兩種質感的表演者並置同台的場次,在(年輕演員)扮演戲劇角色的虛構狀態、(素人演員)在地生活經驗的真實現身之間,更讓筆者感覺到一種古怪、尷尬,而且雙方在台上越是認真越是顯露出角色詮釋的美學失衡。筆者相信,這種模式的製作計畫肯定需要處理繁多問題,除了工作態度、表演能力等差異,如何將之納入前期編導創作思惟,恐怕也是必要的功課。

從創作命題到表演美學處理,《海江湧》還有一個嘗試:將售票觀眾分為兩組,一種是固定座席,一種是移動式。整齣戲分為兩階段,移動組的觀眾以三種顏色的手環分為三條路線,走出演藝廳,以不同先後順序前往文化中心內部的大廳、卸貨區、機房區三處空間觀看表演,然後再回到劇場內,與已經看了三處空間演出影像的固定組觀眾會合,一起看完後半段的表演。

對此,筆者觀察現場觀眾在移動、觀賞的流程之中,看到原本的大廳、卸貨區、機房區被佈置成為家庭裁縫店、台鹼工廠、撐船渡口等場景,有人感到新鮮,樂在其中,為之感到興奮。可是,如果在滿足開幕儀式的劇場導覽功能,甚或展現台江劇場的空間配置以外,讓我們回到所謂特定場域或是限地/現地創作的美學,不禁開始思索上述三處場景,精緻的舞台製作技術,確實達到值得肯定的賞心悅目,卻也似乎重複鏡框式舞台敘事,接近一種劇場空間的額外加掛效果。由此而推,空間一樣是借位給制式舞台,那麼筆者好奇固定座席的觀眾被剝奪了多少劇場表演的現場感?

於是,筆者又想,或許將《海江湧》視為開幕儀式功能為主的演出活動,享受現場和樂融融,十足的歡慶氛圍,即是一項顯著成就;但若關注本次計畫由公部門與地方民間挹注的資源與濃厚感情因素,還有阿伯樂戲工場、台南人劇團兩個共製單位的近年發展,則不免抱有更高的寄望了。

註釋

1、摘錄自《海江湧》──咱的日子節目單「台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葉澤山」序文。

2、同註1。

3、摘錄自《海江湧》──咱的日子節目單第21頁「鹹堵堵的這 有一間化工廠」文字。

4、同註3。

《海江湧》

演出|台南人劇團、阿伯樂戲工場
時間|2019/04/26 19:00
地點|台江文化中心台江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作品的內容,同時透過知識與身體層次,廣納在地元素;而在作品的形式層面,透過吟唱精神,以及對歷史、生活的積極態度,反覆確認,也因此重新啟蒙了所有人對當下台江的感受與定義。於是,一種內在充足、圓滿的意義生產過程,在戲劇搬演過程裡被自然而然順利完成了。(張敦智)
5月
03
2019
若將此作品在客家文化景點長期駐點演出,相信會是一部能讓觀眾共鳴十足的的好作品。但若要與一般商業音樂劇競爭,或許也要在客家元素上精確地選擇,並由之深度探索。對筆者而言,這部劇目前呈現了許許多多的客家元素,但作品每介紹一個新元素給觀眾,筆者就會稍微出戲,頓時少了些戲劇的享受,變成知識的科普學習。
5月
07
2024
但所有角色的真實身分皆為玩家,因此國仇家恨、生死存亡,都僅僅是一場虛擬扮演,這使得觀眾意識到自己無需太過代入角色,反將焦點轉移到遊戲策略的鬥智、選擇上,以及表演的觀賞性。猶如旁觀著卸載了命運重量的歷史,情節是舊的,但情懷是新的。
5月
07
202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