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的弄臣,亦或伶人的君主《1399趙氏孤兒》
4月
07
2018
1399趙氏孤兒(劉子嘉 攝,正在動映有限公司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21次瀏覽
許仁豪(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趙氏孤兒》作為一個經典故事,在古今中外源遠流傳的過程中,已經有多個改編文本。【1】在劇評人林立雄梳理的改編戲譜中,當代的版本多半碰觸到一個核心議題:古典儒家的「忠孝節義」對於當代人的生活處境是否合宜?林立雄從李季紋改編的手法切入,以故事原來的政治寓意置入明初朱權的當下處境參照研究,試圖讀出文本改編的跨時代意義。

本文接續林立雄的討論,進一步探索《1399趙氏孤兒》的跨時代改編意義。《1399趙氏孤兒》的改編立基於明代寧王朱權在《太和正音譜》中對《趙氏孤兒》的評論:從「雪裡梅花」的評論,李季紋敷衍了一段「靖難之役」的歷史軼事。在朱權被燕王朱棣綁架脅迫上繳檄文的前夜,天人交戰的朱權要其戲班上演一齣《趙氏孤兒》聊以自慰。從戲劇行動來看,這不啻是一齣心理行動劇,假借「程嬰托孤」的歷史故事,朱權藉戲了悟人生,當戲演至盡頭,面對巨大的政治事變,朱權也走完一趟自我的心靈追索,最後凜然上繳檄文,登台演自己人生大戲。宮廷鬥爭本是風雲迷離,性喜音律藝文的朱權豈是城府計謀深算的朱棣對手,晚年他覓得一處清靜,偏安一隅審音辨律,寫下無數著作,如同李後主及宋徽宗,他在藝術的世界裡尋求安身立命之道,幸運如他,避過殺身大禍,沒活成李宋一般的故國明月悲劇皇帝,安享晚年。

換言之,李季紋的《1399趙氏孤兒》是她對歷史軼事的註腳評說,從《太和正音譜》的微薄線索,試圖理解朱權面對政治權謀時,自我人生的感悟掙扎以及安身立命之道。於是《1399趙氏孤兒》帶我們回到了靖難之役的當下,在這個歷史轉折的當口,李季紋透過「戲中戲」的結構,讓我們瞥見了一代歷史舞台上的「失敗者」澎湃的內心掙扎,而這樣的藝術性詮釋直指莎劇人物哈姆雷特關於「生存還是毀滅」一般的哲學性沉思。

這改編策略最顯著的當然是莎劇也常用的「戲中戲」結構。君主召喚戲班上場演戲在《哈姆雷特》不是枝節末微的橋段,而對整個劇情的發展跟主旨起到關鍵作用。在西方的學術討論上,莎劇裡常見的「戲中戲」橋段其實是theatrum mundi「人生如戲」哲學命題在文藝復興時代的新演繹。也就是說如果人生宛若舞台,我們不過是上場下場的演員,那我們該如何思索我是誰?我又該往何處去等等生存根本問題?如果人生在世如同傀儡,在種種身不由己之下,我們能夠了解自己的本真嗎?如果我們終究不過被動執行劇本的指令,任由上帝的意志操縱,我們又該如何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從文藝復興以降,到啟蒙時代,西方哲學家思索關於啟蒙主體的自我以及解放問題,在莎士比亞以及同時代戲劇家舞台上,透過「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交織辯證,把「劇場性」(theatricality)與「主體構成」(subjectivity)的哲學性問題透過戲劇的形式一再反覆探索,【2】其中的典型就是追問「存在或是毀滅」的哈姆雷特,以及感嘆「人生如夢」的賽孟多。【3】

李季紋的改編換言之是在古典儒家的「忠孝節義」道德情感結構下,透過敷衍朱權的內心世界,思考如何成為「具有現代意義的個人」的問題。因此「藝術與人生」、「藝術與政治」、「人生與政治」等等看似對比的概念,在劇情結構當中都成了相互構成的必然元素,朱權透過藝術試圖了悟自己人生的命運,政治成就個人在舞台上的位置,但是也讓人身不由己,在「活著還是死亡」的兩難處境下,哈姆雷特以國王之姿求道於弄臣,最高貴的與最低賤的,在面對生死的關口並無二致,戲子伶人似乎更懂得求生之道,朱權貴為君主,要伶人與其同台,如同哈姆雷特,試圖從伶人的身不由己頓悟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

但到底是國王的弄臣還是伶人的君主?

《1399趙氏孤兒》作為改編之作,其戲眼應該在出戲、入戲之間,也是在這些關鍵時刻,我們可以讀出在君主與伶人的對比下,劇作要寄託的寓意何在。

在整個劇情轉折過程中,有幾個關鍵時刻,第一是朱權決定從扇子點戲《趙氏孤兒》,戲班——麒麟豹(施冬麟飾)、雪中梅(江亭瑩飾)、天時秀(許麗坤飾),成員幾經猶豫最後答應在此作場。從這裡開始就應開始鋪梗,讓我們震驚於最後的轉折:天時秀要暗殺朱權(劉冠良飾)飾演的程嬰,從震驚到原諒到交出檄文,一連串的轉折是本戲最精采也是最關鍵之處,扮演程嬰的朱權如何在敷衍故事的過程了悟人生(其中狗腳色的設定也是關鍵)?在知道伶人受燕王指使時如何從震驚、憤怒、接受到原諒?兩者之間有劇情事件上關鍵的因果連續性,而要將這邊的戲劇張力凸顯出來,必須在一開始戲班與朱權的關係設定就鋪好梗。但是在目前的演出版本當中還是不甚清楚,是不是可以強化戲班跟朱權的對照關係,或是更進一步把兩造之間的權力拉扯激化?在《哈姆雷特》裏,戲班子不過是哈姆雷特的棋子,縱使弄臣讓國王明白生存的虛無,《哈姆雷特》等莎劇終究是關於尊貴有權者的生存省思。在《1399趙氏孤兒》由於朱權也入戲扮演程嬰,我彷彿看見伶人主導君主,甚至成為君主人師的可能性?然而在目前的劇情結構下,兩造之間的關係甚是模糊,這邊似乎是編劇可以開挖深耕的留白之處。

隨觀眾熟悉的《趙氏孤兒》故事起伏我們也應該看見朱權與戲班關係的持續變化,因此當最後真相揭露的轉折時刻到來,朱權作為一個悲劇性人物的詠嘆唱詞力量才能拔尖,其生命感悟要帶來的同情與憐憫才能爬升至「生存或是毀滅」的哲學性高度。

全戲收束在朱權上交檄文,換上紅蟒登上政治舞台的儀式。這是朱權飾演朱權的「戲如人生」片刻,檄文早已寫好,而且寫在戲單扇面的背後,飾演朱權的劉冠良穿上的竟然是扮演屠岸賈演員的戲服,一代君主登高,終究不過是歷史大勢的傀儡,看似凜然大氣,不過日薄西山,以儀式收場,是此劇的驚豔之筆,後面的投影告訴我們,朱權在歷史政治的大舞台上,終究成了失敗者,然而他能以藝術終老,其精神以《太和正音譜》以及晚年更多著作的形式流傳百代,這樣的成就似乎說明了藝術高於政治,才是成就人生的不朽之道。

就場上功夫而言,曲調幾乎都是熟悉的歌仔戲古調:【七字調】、【雜唸調】或【漢調】,演員在舞臺上的唱、念、作、打亦相當精彩動人,其中諸多京劇身段不免令人好奇,歌仔戲與京劇或是其他傳統戲的跨劇種交融現象發展如何,值得探討研究。《趙氏孤兒》這樣一齣「京劇特質」頗高的傳統劇目,在《1399趙氏孤兒》以歌仔戲的形式改編後,沒有殊異不適之感,在置換歷史時空並放入當代詮釋意義後,竟然出現一種令人驚喜的新意。如果劇作能在朱權/程嬰,君主/伶人的辯證關係上,深化情節的鋪墊,重新堆疊抒情感悟的節奏,劉冠良精湛的演技在最後的登台儀式便能更上高峰,尾聲劇場性的設計,便更能提煉出朱權藉戲頓悟政治,以戲評點人生的後設哲學性寓意。

註釋

1、關於改編的系譜,參見林立雄,〈搬演、重寫舊本的一條新路徑《1399趙氏孤兒》〉,表演藝術評論台。

2、關於這些概念探討的文獻,可以參考Howard Yang, Rethinking Sincerity and Authenticity: The Ethics of Theatricality in Kant, Kierkegaard, and Levinas. New York: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17.

3、這是西班牙黃金時期劇作家加爾德隆鉅著《人生如夢》裡的主角。

《1399趙氏孤兒》

演出|正在動映有限公司
時間|2018/03/25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9樓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以「入戲」、「出戲」的方式,讓人物游移於現實與扮演之中,試圖藉由「扮演」表現出朱權內心的不安與懊悔。除此之外,重寫的部分除了沿用經典的情節段落外,重寫的情節也讓《趙氏孤兒》產生新的生命力。(林立雄)
4月
04
2018
如同《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石牌上兩邊的那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贋作是假,傀儡是假,裝扮是假,演戲也是假。然而,對藝術的追求是真,對表演的執著是真,對操作的技巧是真,在舞台上的用心呈現及感情投入也是真。如今,布萊希特的身影已逝,朱陸豪的印象仍歷歷在目,儘管透過鍾馗的交集對歷史反思、對過往懷疑,西方理論與東方經驗的激盪、辯證,最終的答案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
5月
06
2024
以情節推進而言,上半場顯得有些拖沓,守娘為何化為厲鬼,直至上半場將盡、守娘被意外殺害後才明朗化,而後下半場鬼戲的推展相對快速,而推動著守娘化為厲鬼主要來自於謠言壞其名節,以及鄉里間的議論讓母親陳氏飽受委屈,或許也可說,守娘的怨與恨是被親友背叛的不解和對母親的不捨,而非原故事中受盡身心凌辱的恨。
5月
03
2024
《乩身》作為文學改編的創作,文本結構完整、導演手法流暢、演員表演稱職,搭配明華園見長的舞台技術,不失為成功「跨界」的作品、也吸引到許多未曾接觸歌仔戲的族群走進劇場。但對於作為現今歌仔戲領導品牌之一的明華園,我們應能更進一步期待在跨界演出時,對於題旨文本闡述的深切性,對於歌仔戲主體性的覺察與堅持,讓歌仔戲的表演內涵做為繼續擦亮明華園招牌的最強後盾。
5月
03
2024
《絕色女妖》目前最可惜之處,是欲以女性視角與金光美學重啟「梅杜莎」神話,惟經歷浩大的改造工程,故事最終卻走向「弱勢相殘、父權得利」局面。編導徹底忘記壞事做盡的權貴故事線,後半段傾力打造「人、半妖、同志、滅絕師太」的三角綺戀與四角大亂鬥,讓《絕色女妖》失去控訴現實不公的深刻力道,僅為一則金光美學成功轉譯希臘神話的奇觀愛情故事。
5月
03
2024
天時地利人和搭配得恰到好處,只不過有幾處稍嫌冗長的部分可以在做剪裁,使文本更為凝煉也不讓節奏拖頓,但瑕不掩瑜,著實是令人愉悅的一本內台大戲。看似簡單的本子卻蘊含豐富的有情世界,守娘最後走向自我了嗎?我想沒有,但她確實是在經歷風浪後歸於平靜,她始終在利己與利他之間選擇後者,不稀罕華而不實的貞節牌坊,實現自我的價值,我們得尊重守娘的選擇,就像我們在生活當中得尊重其他人一樣,她不是執著,不是固執,也不是不知變通,只是緩緩的吐露出深處的本我罷了。
5月
02
2024
兩個家庭,五種意識,一場抗爭,一座村莊,一位說書人成就了《冒壁鬼》的故事,試圖以故事面對白色恐怖的創傷。《冒壁鬼》披上民間文學的外衣,平和重述曾經不能說的灰色記憶,不過度渲染事件張力展現出奇妙的彈性。歷史重量因此被轉化成非教條形式,釋放歌仔戲的通俗魅力。
4月
18
2024
飾演本劇小生「許生」的黃偲璇,扮相極為清俊(甚至有些過瘦),但從他一出臺即可發現,腳步手路的力度相當妥適,既非力有未逮的陰柔、也無用力過度的矯作,使人眼睛為之一亮。黃偲璇不僅身段穩當、唱腔流暢、口白咬字與情緒都俐落清晰,在某些應該是導演特別設計的、搭配音樂做特殊身段並且要對鑼鼓點的段落,竟也都能準確達成且表現得很自然,相當不容易。
4月
18
2024
許生在劇中是引發荒謬的關鍵。角色被設定成因形色出眾備受喜愛的文弱士子。在許生的選角設定上,相較於貌美的乾生/男性生行演員,由坤生/女性生行演員進行跨性別扮演更形貼切。坤生/女性生行演員擁有介於兩性光譜間的溫朗氣質,相對容易展現出唯美質感;也因生理女性的先天優勢,與歌仔戲主要受眾女性群體有著更深刻的連結。
4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