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端凝視的虛無世界《長路》
6月
03
2019
長路(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周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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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瑋瑩(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這是一部評價兩極的舞作。此兩極化的評價不只發生在劇場內觀舞當下觀眾的反應【1】,也發生在演後藝術界的交談中。是甚麼原因導致《長路》的反應與回響產生兩極化的評價?此問題引人發想。

「人生是甚麼?」這是黃翊花十年時間沉思的問題(如節目單英文說明),他的感受與看法醞釀出《長路》這部舞作。據此,這是一部經過編創者個人長時間的體悟感受、累積沉澱,而後具體成形的舞作。漫長的創作歷程或許是使得舞作的呈現散發出細緻感、厚重感、漫長感、遲滯感、陳舊感的原因。如此的作品風格和當代多數飽含強烈感官刺激的大型舞蹈劇場背道而馳。《長路》雖然有些許奇幻,但是奇幻場景並未把觀眾漩入舞作中,反而以疏離的方式呈現。舞作並無製造出讓觀者身歷其境的感受,而是呈現一種有距離的觀看。觀舞過程像似一次對生命的回顧、悼念,也似一首為苦難人生歌頌的輓歌。似乎觀眾的觀看位置是在此生結束之後的回望,或是從宇宙的超時空中俯瞰人類渺小卻又艱辛的生命旅程。

正是這種疏離的觀看所呈現的景致,製造出無能為力與懷舊的觀看感。不論台上舞者如何跌落、傾倒、拉扯,觀者都以一種遠端凝視的姿態感受。舞台與觀眾席之間的斷裂,使得觀者只能默默凝視,如同觀看影音媒介傳來往日時空的遙遠訊息。作品與觀眾的接觸雖然發生在當下,但是當下的內容卻像是已然消逝的過去,或是呈現既熟悉又陌生的超現實世界,彷彿如實的過往並不可得。當下為何無法把握,也難以捉摸。偌大的圓形舞台不停的旋轉,更加深了時間流逝之感。每刻的當下都是過往,連未來也都飛快的將成為過往。整部舞作因此顯得陰暗沉重、且極端的虛無。我認為正是舞作透過觀者熟悉、單調的日常生活動作所散發出的虛無感,製造出兩極化的評價。《長路》像似一顆不起眼的彗星獨自掃過無垠的宇宙,暗自發出神秘的靈光。

作為一部為中大型劇場編創的舞蹈作品,《長路》的身體語彙可說極為簡單並日常生活化。舞作中沒有「偉大、絢麗、奇特」的身體動作;相反的,舞作大多呈現「平凡的」日常生活動作,或因為離心力、地心引力而不得不的身體本能反應。也因為動作本身並不奇特,如何陌生化、意義化這些動作使之與單調的日常生活有所差異,就是編舞功力的展現。偌大的旋轉舞台意義化在其上所有的動作。開場時,舞者側臥一個一個被轉台「運送」出場而後起身行動,人因此是被動的被拋擲入這個世界,沒有自主選擇權。被拋入時間不斷流逝的旋轉世界中,人為了展現其能動性因此無法停止動作。舞作前三十分鐘冗長的脫衣、穿衣、脫鞋、穿鞋、走路的單調日常動作,表面上看來不具意義,卻恰恰是人類生活的寫照。而那漫長到令觀者睡著或有些不耐煩的肉身與情緒的臨場感受,更加深刻地把生命去意義化的空虛與徒勞鑲嵌入觀者臨在的肉身之內。緩慢沉重的音樂《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將日日如常卻永無盡頭的單調生活,詩意化為具有視覺效果的哀歌。

在觀眾席,我為舞台上所呈顯的人類感到無奈與悲哀。陌生化與距離化日常生活動作令我更深刻的洞察到日常的單調與恆常性,卻也令我意識到日常生活並非如此。往返於舞台上的景觀與生活上的日常,我得以藉此發現日常的豐富與多彩。如果說這一段冗長的三十分鐘對我有何意義,這個意義就在於透過「單調、徒勞、虛無」的舞台呈現,返回到意義化真實人生的日常,去發現其中的豐富與甜美。然而從美學的角度而言,觀舞當下其實我暗自期待是否整部舞作就停留在此,是否我能從最簡單卻舞台化的日常動作中發現我不曾覺察到的美感經驗,進而能對日常有不一樣的想像與體悟?因此能夠從簡單甚至無聊中發現未曾覺察到的驚喜?能在最平凡之中撞見不凡?這樣的期待並不針對作品,也是身為觀者對自己觀賞能力的考驗與挑戰。

雖說真實人生可以是豐足與多彩的,然而從浩瀚的宇宙視角,人生不免如蒼海之一粟、如蜉蝣於天地,短暫、渺小甚至荒謬可笑。舞作的後半段舞台上一顆一顆黑到能反射舞台燈光而發亮的氣球,像似宇宙中的星體,而人類恰好落在這個屬於地球的星體上。舞台上小男生的西裝被當成偶般的操作,顫顫巍巍的步履追逐著台上唯一一顆紅色氣球,卻最終仍不可得。如何超脫這個徒勞、虛無、令人失望的世界呢?《長路》的結尾揚棄了這個世界,不再尋路、走路,舞者們在舞台空中飛翔旋轉,離開了單調乏味與空虛的世界。

然而,離開了此世,彼岸又在何處?會不會又再次被擲入世間?還是能夠揚昇到另一個世界。舞作沒有給答案。這條探尋「存在」的路,始終遙遠而無止盡。

註釋

1、坐在我前排的觀者演出進行不到一半即進入美夢,直到手上的宣傳單、節目冊一一掉落發出聲響,緊接著手機掉落,在安靜的空間中發生「巨響」才醒來。相對的是後排的觀眾在舞者謝幕時不斷的大力鼓掌兼叫喊。

《長路》

演出|黃翊工作室
時間|2019/05/25 19: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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