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小於遺忘,亦小於時間《RE》
11月
01
2018
RE(郭禎容獨立製作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05次瀏覽
張敦智(專案評論人)

視覺劇場是指抽離大量台詞後,以肢體、音樂表達敘事與情緒內容給觀眾的表演方式。較早脈絡可從1960年代起,受日本能劇影響的英國導演Peter Brook追溯起,從畫面與音效的配合展開突破,刺激出新一波形式與思考。然而實際上,所有劇場表演都關乎視覺。從舞台、燈光、到服裝,無一不在視覺上試圖傳達大量訊息。因此「視覺劇場」成為在演出宣傳中被強調的主題時,它實際上宣示的是:作品試圖拋棄語言。其餘元素作為表達媒介,要搭建與觀眾間更直接的關係。從這個角度出發,《RE》試圖探討與遺忘/留下間的傾軋關係。

首先,抽離語言元素後,更多視覺效果從環境設計便被涵蓋。從觀眾席的設置,郭禎容有意透過白色木箱的擺放,將觀眾席與舞台區域相連。她在觀眾席內佈置許多裝飾性,而非功能性的擺設,斜放、全白的外型,與同樣全白的舞台佈景,共同圍起長方形表演空間。它清楚標示了,演出作為「事件」的界線,觀眾並不扮演獨善其身的觀看者,而是設身其中的元素。然而,此概念在作品中的延續性仍有可議之處,稍後一併討論。

演出開場在安靜氛圍裡,兩位表演者從下趴、蜷曲且交疊的姿態起身,以彼此交錯的肢體關係,展開一系列向外探索的過程。透過高速、一閃即逝的戰鬥機引擎聲,與兩人小幅度而快速的肢體線條,營造出緊張、令人不安的氛圍。高張力、壓抑的肢體,表現出表演者的目標取向狀態。尋找戰鬥機所在位置的企圖強烈之餘,內在感受卻同時封閉起來。尋找的原因對主體而言,隱蔽在行動背後。透過短線條、快節奏、急促聲響,緊繃、斷裂、但同時具爆發力(也因此更令人疲累)的質感,被清楚呈現出來。

那麼是「誰」在尋找?在尋找的過程,兩位表演者身體一直處於互相組合、而又分離的關係。在組合狀態下,主體是單數,必須透過連結才能做出完整行動;但裂解狀態中,他們又呈現不穩定的依存關係。行動主體在全稱的「一」,與裂解的「多」之間不斷來回。這正是人類在時間中的關係寫照。無論解讀為個人精神狀態的裂解,或整體人類的裂解,都服膺於當下環境。也就是說,儘管存在一理想整體,但行動本身卻不可避免地時而分離。作品不無批判地描述了當下生活的時空環境,寫意表現出當代社會生活的精神狀態。而當下,正是後續發展的根基。

這也是全作唯一有具體「行動」(action)的片段。接著,第三人出現,前兩位表演者被裝進重型農/工業手推車,畫面凝結,大量交響樂不斷播送,維持了極長時間。時空在此徹底暫停。透過搬運者具動態感的姿態,觀眾像在觀賞一幅畫,隨著時間推進,觀看的意義也隨之改變。它從「動——靜止」的改變,變化為「瞬間——永恆」的意涵。如畫師試圖在完全靜止的作品,以筆觸描繪出人物瞬間動態;郭禎容也用長時間的暫停,改變「暫停」的意義,讓瞬間動態,成為亙古永恆的縮影。透過推車者姿態暗示畫面乃一系列動作的瞬間,再以全然靜止,與高強度、高抒情感的音樂結合,長時間暫停,成為了永恆的進行式,同時也代表「逝去」的主題。而不斷逝去的過程,究竟是什麼被運走?在理解畫面的意涵後,內容可以無限補充。換言之,創作者表達了全稱性的事實與狀態。正如同一開始找尋的對象沒有具體型態(僅有聲響),最後被搬運、離開、消失的內容,在所有元素細節的配合下,依然持續了敘事的全稱意圖。它是抽象的,而非個案的。音樂末段,移動的景片遮蔽三人組成的畫面,並停留一段時間。遺忘在時間的遞嬗裡,終究也成為了不可見的事物。從緊繃的尋找,到恆久處於進行式的遺忘,最後連遺忘也沒入不可見的範圍,郭禎容將事物流變的層次,清楚地區隔。

最後段落裡,表演者叼著指針,輕快地以象徵時間的身份(而非行動者)再次現身。當時間展現不同姿態時,方才關閉的景片從未再打開。表演者造型經過明顯變造後,創作者成功營造出原先三人仍一直處於景片後方的暗示。當逝者已去,不可探測,時間卻依然調皮、靈動,遊走於不同空間。此處,表演者的肢體質感,明顯與開頭尋找的片段互相區隔,並且不限於單一種。它們或躲藏、嬉戲、扭曲、慢步,並且把表演的範圍大幅度擴及至觀眾席。

延續文章第二段,觀眾席與舞台試圖融合為一的設計問題。先前尋找、逝去兩段,如果有意拉開表演與觀眾的距離,為觀眾爭取思考、或自我投射、補充內容的空間;那在時間現身的段落,讓觀眾意識到時間與自身同在施展的拉力,並未與疏遠的觀看經驗形成平衡。關係的拉近,實際上並沒有發生。表演者輕輕倚靠少數觀眾身體,與緩慢遊走無光的觀眾席,雖然已形成語言上的充分暗示,但彼此其實仍處於觀——演分離的狀態。既然時間已在先前段落使景片閉合、覆蓋逝去,那麼為了表現觀眾與時間的互動關係,僅使用肢體元素,而放棄概念上已設計過的觀眾席(那些僅具裝飾性、不可坐的木箱),確實是可惜的事。從有第四面牆的觀演關係,切換到觀演一體的轉折,也因此變得只能解讀,但不那麼明確了。

整體而言,《RE》透過沈默、靜止,讓指涉的客體因此具有全稱性,作品因此成功地從敘事層次,抽出抽象的哲學意義,探討行動——逝去——時間三者間的關係。最後,時間重新沒入不可見,彷彿一切重頭來過,如同靜止畫面裡一切都正流逝;時間不可見的舞台,也必回到行動、尋找、分裂、融合的過程,包含無數個體,也包含無數廢棄、與遺忘。究竟最後什麼被留下?這是郭禎容對所有觀眾、與自己的提問。它也可以理解為:什麼是值得留下的?儘管全作語彙清楚、結構分明、細節多變,並透過佈景定義了表演與觀眾的關係,但敘事口吻仍皆定調在不介入觀眾,疏遠而客氣的氛圍。因此觀眾可能理解問題,但行動難以因此觸發。否則,作品核心其實比體驗上更與每人切身相關。在緊張、盲目尋找的當下裡,郭禎容想問:最後應留下的,是什麼東西?

《RE》

演出|郭禎容
時間|2018/10/27 19:00
地點|竹圍工作室十二柱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周書毅的作品總是在觀察常人所忽視的城市邊緣與殘影,也因此我們能從中正視這些飄逸在空氣中的棉絮與灰燼。與其說他作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駐地藝術家,積極嘗試地以高雄為中心對外發信,並發表《波麗露在高雄》與《我》等作品,不如說他是在捕捉抹去地理中心後的人與(他)人與記憶,試圖拋出鮮有的對話空間與聲音,如詩人般抽象,但卻也如荷馬般務實地移動與傳唱。
5月
16
2024
整場製作經由舞者精萃的詮釋,及編舞者既古典又創新的思維想法實踐於表演場域,創造出精巧、怪奇又迷人的殿閣。兩首舞作帶領觀眾歷經時空與維度的轉變,服裝的設計使視覺畫面鮮明、設計感十足,為舞作特色更顯加分。「精怪閣」觸發了觀者想像不斷延續,並持續品嚐其中的餘韻。
5月
15
2024
伊凡的編舞為觀眾帶來不愉悅的刺激,失去自我的身體並不優雅,抽象的舞蹈亦難以被人理解。伊凡又是否借《火鳥》與《春之祭》之名,行叛逆之道?不過無論如何,伊凡這次的編舞或許正是他自己所帶出的「自我」,從觀眾中解放。《火鳥・春之祭》正是異端,正是獻祭者本身,觀眾被迫選擇成為跟蹤者,或是背叛者其中一方。在這暴力的亂世,你又會如何選擇?
5月
15
2024
「解構,不結構」,是編舞者為當代原住民舞蹈立下的休止符。編舞者細心梳理原住民的舞蹈身體在當代社會下的種種際遇,將其視為「符碼的」、「觀光的」、「想像的」、「可被消費的」,更是屬於那位「長官的」。走光的身體相對於被衣服縝密包裹的觀眾,就像一面鏡子,揭示所有的對號入座都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陷阱,所謂的原住民「本色」演出難道不是自身「有色」眼睛造就而成的嗎?
5月
09
2024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另外,文化的慣習會在身體裡顯現,而身體內銘刻的姿態記憶亦是一種文化的呈顯。因而,透過詳實地田調與踏查的部落祭儀資料,經由現代舞訓練下的專業舞者的身體實踐,反而流露出某種曖昧、模糊的狀態。
4月
29
2024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