塊莖的土地——邱瑋耀《Padan 搖擺人》中的原民與殖民困境
6月
23
2022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39次瀏覽

江峰(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研究所碩士班)

微光點起,昏空的場地,只見一具黑黝的軀體。他在淺明中微動,它在陰幽中蟄伏。繼而,他/它竭勞匍匐、奮挫掙扎、凝漫游移。當背景音調錯迸、夢囈般的吟呵疊織起來,他/它持續高低起落,時而拋甩、飄滑、搐抽。

二零二二年五月,Pulima表演新藝站於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的演出中,邱瑋耀之作品《Padan搖擺人》,描繪了一場人地間的歸離自問。綜觀作品,邱瑋耀的身體控制精準、力道沉實。如斯質地,應與其舞蹈系訓練與原住民身分之間的揉合、碰撞有關。作品中,可見五節芒(Padan)作為核心意象,更是身(body)/分(identity)的詰問符號。闃黑的軀體,如從土地生長萌發。屬於,卻又不等同於土地。

「我是誰?」此句大問,不斷蹦彈接拋於觀演之間。

表演者全身漆黑單著深色丁字褲,不由得令人想到日本舞踏(Butoh)的白妝。其源自殞亡的隱喻及自我的去除,更有回歸純淨之意。於是,此白,向死、向無,但亦弔詭地愈使表演者在場(present)於舞臺之上。然而,邱瑋耀的黑身,是文明與自我之間、殞亡或去除與否的辯證。相比純淨,實是投身大地的豐雜。泥汙的黑身,向生、向有,是為疑敬並存的物質祭彩。不論黑白,卻都是對於殖民的具身後思。

再後,只見其張口無聲,似欲言說、吶喊,卻僅存啞語。在緩慢之後,其身體倏然提速爬退向舞台角落的芒草盆栽,並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置於淺盆之內,與芒草並立,同身搖擺。最終卻翻摔,落得滿地散土。白燈灑落其上,黑身顯得重乏。其試著將芒草與自身埋回土中,甚而全身倒栽,卻終究墜落。

交纏著漢人霸權與西方舞蹈的雙重殖民,邱瑋耀不斷探問的是,眾多身/分政治如何紓解的困境。如同法農於《大地上的受苦者》所言,被殖民與殖民者間,會產生種護毀張力:被殖民者會渴求殖民者的認同,或欲借用其力,進而與原生文化間疏離。身為藝術創作者,將經歷同化、尋根與戰鬥等階段。在這樣的血淚征途中,時常會感到與母體文化及他人生命脫節。於上述的三階過程中,其將逐漸體會原/漢、人/地等二元價值的對峙。進而認知,形塑單一絕對認同的不可能。屆時,即是種種喑啞摔墜的開端。在本作中,更間或雜揉著各類舞蹈的美感符號,足見以身質問認同的種種窒礙。

本作品中,邱瑋耀以芒草作為原民文化與返鄉愁思的儀式道具,可連結到德勒茲之塊莖(rhizome)理論。對比樹的根葉線性,五節芒令人驚艷地具有根狀莖/塊莖,似早與德勒茲遙相呼應。其所強調的,是永恆的多元與中介。作為臺灣當代原住民藝術家,在原漢對立間,常搖擺於兩端有限的「想像共同體」間。不論何種認同,當其朝向同質性的明確位置之時,便失去了流變的可能與彈性。芒草與其塊莖,早已亙古地連結土地上之所有。它是異質、敞開,永續解構、重組。

《Padan搖擺人》是當代臺灣原住民回鄉歸土的探尋,並為種種二元的價值間提供了繁層的感辯。從土地中生發的芒草,吸收光露之時,亦在風中擺舞,且早與世界中的晦明晴雨/情語、死生無有對話。人或生如塊莖:他是它,它是地,地是人,人是他。

家是土地的疑問,而關於土地的,歸返土地耕耘。


註解:


參考文獻


  •     華語譯作:
  1. Anderson, Benedict (2010). 想像的共同體(吳叡人譯)(原出版於1983). 時報出版.
  2. Fanon, Frantz (2009). 大地上的受苦者(楊碧川譯)(原出版於1961). 心靈工坊.


  •     網路資料:
  1. 友惠靜嶺. 關於二○二○年「江之翠劇場」《朱文走鬼》公演. 擷取自 https://www.lib.nthu.edu.tw/events/2021/YCChou/readaround.html
  2. 莊士弘. (2010). Rhizome 塊莖. 擷取自 http://english.fju.edu.tw/lctd/List/ConceptIntro.asp?C_ID=229
  3. 宋國誠. (2021). 我的哲學筆記(10) : 德勒茲. 擷取自 https://sungkuochen.blogspot.com/2021/01/10.html
  4. OISTAT國際劇場組織. (2015). 日本舞踏 Butoh 美學:從舞蹈看內心黑暗,崩毀而絕美. 擷取自 https://womany.net/read/article/7100
  5. Tuesday挑點藝術. (2016). 日本暗黑舞踏あんこくぶとう:痛苦即為生命之美. 擷取自 https://mummumzine.com/2016/09/20/angokubudoh/

《Padan 搖擺人》

演出|邱瑋耀
時間|2022/05/22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周書毅的作品總是在觀察常人所忽視的城市邊緣與殘影,也因此我們能從中正視這些飄逸在空氣中的棉絮與灰燼。與其說他作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駐地藝術家,積極嘗試地以高雄為中心對外發信,並發表《波麗露在高雄》與《我》等作品,不如說他是在捕捉抹去地理中心後的人與(他)人與記憶,試圖拋出鮮有的對話空間與聲音,如詩人般抽象,但卻也如荷馬般務實地移動與傳唱。
5月
16
2024
整場製作經由舞者精萃的詮釋,及編舞者既古典又創新的思維想法實踐於表演場域,創造出精巧、怪奇又迷人的殿閣。兩首舞作帶領觀眾歷經時空與維度的轉變,服裝的設計使視覺畫面鮮明、設計感十足,為舞作特色更顯加分。「精怪閣」觸發了觀者想像不斷延續,並持續品嚐其中的餘韻。
5月
15
2024
伊凡的編舞為觀眾帶來不愉悅的刺激,失去自我的身體並不優雅,抽象的舞蹈亦難以被人理解。伊凡又是否借《火鳥》與《春之祭》之名,行叛逆之道?不過無論如何,伊凡這次的編舞或許正是他自己所帶出的「自我」,從觀眾中解放。《火鳥・春之祭》正是異端,正是獻祭者本身,觀眾被迫選擇成為跟蹤者,或是背叛者其中一方。在這暴力的亂世,你又會如何選擇?
5月
15
2024
「解構,不結構」,是編舞者為當代原住民舞蹈立下的休止符。編舞者細心梳理原住民的舞蹈身體在當代社會下的種種際遇,將其視為「符碼的」、「觀光的」、「想像的」、「可被消費的」,更是屬於那位「長官的」。走光的身體相對於被衣服縝密包裹的觀眾,就像一面鏡子,揭示所有的對號入座都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陷阱,所謂的原住民「本色」演出難道不是自身「有色」眼睛造就而成的嗎?
5月
09
2024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另外,文化的慣習會在身體裡顯現,而身體內銘刻的姿態記憶亦是一種文化的呈顯。因而,透過詳實地田調與踏查的部落祭儀資料,經由現代舞訓練下的專業舞者的身體實踐,反而流露出某種曖昧、模糊的狀態。
4月
29
2024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