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歹囡仔的潑猴之癢《麻嗨猴》
6月
26
2023
麻嗨猴(烏犬劇場提供/攝影何曰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62次瀏覽

文 楊禮榕(專案評論人)

臺灣歹囡仔

《麻嗨猴》以倒敘的手法,探索臺灣歹囡仔李志豪的死因。開場時,一張白桌上蓋著白布,在宛如屍體的一箱箱文件中,逐漸挖掘出李志豪的人生。四位演員有時扮演不同觀點的抽象角色,有時扮演李志豪、媽媽、警察,或檢察官、檢舉人,有時又是販毒集團的共犯。四名身著白袍的角色,以宛如辯論會的主觀態度,論斷、評判李志豪的死因。表演者在諸多角色之間任意切換,在寫實與意象表演之間反覆變換,場面流暢而角色鮮明。觀眾透過精密繁複的戲劇場面,逐漸拼湊出李志豪輕狂而令人唏噓的短暫生命。

從輕狂少年到衰尾青年的迷途人生。直觀的拼湊劇中呈現出來的角色,李志豪在青少年時期就染毒、販毒,短暫風光後就被判刑坐牢。改過向善後,在工廠認真上班。這次為了孝親,明明已戒毒,卻參與販毒,成為在街頭交易毒品的藥腳。英勇而僥倖地逃過緝毒行動之後,打電話給在飯店擔任洗碗工的母親。母親從來沒有去監獄探望過他,母子已經五年沒有見過面。明天是自己的生日,要在飯店作東,請最貴的餐點、最貴的酒,讓母親風光,報答母親。只是站在暗巷打電話的李志豪,卻被在附近陽臺上喝紅酒的男士檢舉,因滿身二手毒煙而被派出所員警逮捕。因為收押禁見,連打電話都不被允許,只能無故失約,讓母親在飯店空等一天。錯失與母親相聚,最終在生日當天死於看守所。本性不壞、行事不正的李志豪,就這樣結束了短暫而衰尾的人生。

《麻嗨猴》是以毒品問題,討論青少年犯罪者背後破碎的成長經驗、歧視的社會視線、預設的檢警立場。角色李志豪從青少年時期就受毒品影響,染毒、販毒、改過向善,卻再犯,又蒙冤。在二十三歲的青年時期,就不明不白一命嗚呼,只成為一疊疊的存檔記錄。創作團隊關懷的不只是青少年毒品問題,而是更大範疇的人文關懷。李志豪所代表的群像,涵括了那些還來不及長大,只能先學壞,人生總是在誤入歧途與改過向善之間,不斷擺盪的臺灣歹囡仔。

角色敘述的複雜與跳躍

《麻嗨猴》是共同創作的作品,特別重視多重觀點的呈現。觀眾需要從不同觀點的論斷中、非線性時間的敘述裡,逐步拼湊出角色的故事。除了李志豪為主要角色之外,其他還有媽媽、檢查官、紅酒男士,各自都有內在情緒與角色發展。多重觀點、多角色視野,加上繁複的寫實與意象表演轉換,因此,每個觀眾解讀到的角色癥結可能各不相同。角色的敘述手法相當跳躍,如果不是對這個議題和複雜現實本身有理解的人,可能較難從中獲得對於角色的認同。


麻嗨猴(烏犬劇場提供/攝影何曰昌)

《麻嗨猴》創作意圖是在呈現青少年犯罪背後的環境與成因,但在人文關懷的創作精神之上,似乎把法律正義的價值,放在過於失衡的位置。舉例來說,李志豪二度被捕,只因為他站在暗巷打電話。閒來無事在頂樓喝紅酒的男士,看不順眼就檢舉他,害他平白無故被警察盤問,就這麼倒霉的錯失和母親言歸於好的機會。他的確沒有再吸毒,可是他參與販毒。躲過販毒緝捕,卻因二手毒煙被捕,很難說是全然無辜,而且販毒比吸毒嚴重很多。

在生日前一晚被抓入看守所,而錯失五年來母子再相聚的難得機會,然後他就死了。看守所沒有出現不人道對待,檢警雖然嚴苛無情,也沒有違法行為,既然沒有吸毒,驗尿就可以還他清白,過幾天就可以出來。如果是因為大哥塞進他口袋的毒品,害他再被判刑,他也的確是藥腳。就算被誤抓的那天是他生日,就算千萬個不願意再失去母親,李志豪究竟為什麼要死呢?要說是機制迫使他自殺,似乎有些牽強。李志豪如果是自殺,死亡更像是個人意志的選擇結果,很難藉此檢討成長環境結構上的問題。

雖然筆者難以直接從李志豪的角色敘述中獲得情感認同,但從演後座談會,諸多位從事藥癮關懷、青少年社工、學校輔導工作觀眾的熱烈回應來看。或許真實案例,遠遠比這樣的戲劇角色更複雜、更誇張,現實通常比戲劇更荒謬。臺灣歹囡仔人生的複雜和幽暗的程度,著實超越筆者認知與想像的範疇。

歹囡仔的宿命之癢

一是家庭與自尊破碎的癢,李志豪的母親拿著兒子販毒賺來的錢養男人,在兒子坐牢期間從來不去探望他,卻願意在飯店空等一整天,又暗自計畫為男人再拋棄兒子,最後還有完全跳出現實範疇的經血神話傳說。在戲劇敘述上,母親的角色似乎有些斷裂,不過,就現實來說,一個母親是可能會拋棄兒子,也許拋棄後會回頭,回頭還會再拋棄,這正是親子關係之間獨有的強大傷害。會去監獄看孩子的不代表愛,不去監獄看孩子的也不代表不愛。母親對孩子的愛,有的不離不棄,也有的反覆離棄。李志豪年少失學,活在笑貧不笑娼的社會,靠販毒賺大錢,用錢來孝順母親,用錢來找回自尊。

以及社會歧視與標籤化的癢。李志豪只是暗巷裡的陌生人,對陽臺上喝紅酒的男士來說,就成為罪惡的化身,應該被檢舉。對路過的女子來說,應該成為防身術的防範對象。李志豪抓癢看起來就像毒蟲,站在暗巷就像罪犯,騎車就像酒駕。什麼都還沒做的李志豪,就像是社會敗壞的源頭。實際上,即便是在街頭做毒品交易的藥腳李志豪,不過是犯罪結構最底層,是毒品集團最合適的替死鬼,是檢警績效制最容易達到的業績。


麻嗨猴(烏犬劇場提供/攝影何曰昌)

李志豪的一生,最難解的就是這些與生俱來的癢。無論李志豪是毒品犯罪結構下的替死鬼,還是五指山下潑猴的化身。死因究竟是毒癮發作癢死、心因性飢餓而餓死,還是看破紅塵了結自己,甚或是人間受苦期滿回老家做神仙。李志豪彷彿是潑猴轉世,或者,因為身上有著宿命般與生俱來的癢,必然只好活得像隻潑猴。潑猴的宿命,致使他站在路邊就被檢舉,走在暗巷就是防身術的目標,無論戒不戒毒都被認定為毒蟲。《麻嗨猴》要探問的,是癢的成因,是青少年犯罪行為背後,家庭與自尊破碎的癢、社會歧視與標籤化的癢。破碎的成長背景、貧乏的情感經驗、在自卑與自傲之間極端擺盪的個人人格,是潑猴怎麼樣也擺脫不掉、與生俱來的宿命之癢。

《麻嗨猴》

演出|烏犬劇場
時間|2023/06/10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藍盒子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樣的內容被放在中產階級的精緻劇場中,觀看者除了一般觀眾,社工、陪伴者和照護者也是主要被邀請對象;彷彿進入一個乾淨、安全的實驗室目睹製毒的過程,變成了科普型教學,或是探討原生家庭與環境型塑的因果教化劇。
6月
16
2023
這些年來,劇場界風行著以議題入戲的創作風。從開放社會的角度而言,劇場作為一種另類思考的文化行動,似乎脈絡更趨鮮明,這無疑是戲劇美學的社會性驅力。然而,議題入戲也存在著弔詭性。很常出現的是:在民主的假借上取得戲劇表現的政治正確性;卻在明知或潛意識中,刻意避開問題意識的核心。⋯⋯然則,這似乎成為「烏犬劇場」在創作《麻嗨猴》這齣以議題出發的戲時,某種警覺性的自省。(鍾喬)
12月
09
2020
劇組用心呈現許多細節,如李志豪為了「止癢」而在身體各處刺青時,我們看到平時劇場相對少見的「武術─武打─武俠」身體及意象;⋯⋯不只如此,貫穿全劇還有兩個關鍵字特別發人深省。(張又升)
12月
01
2020
但所有角色的真實身分皆為玩家,因此國仇家恨、生死存亡,都僅僅是一場虛擬扮演,這使得觀眾意識到自己無需太過代入角色,反將焦點轉移到遊戲策略的鬥智、選擇上,以及表演的觀賞性。猶如旁觀著卸載了命運重量的歷史,情節是舊的,但情懷是新的。
5月
07
2024
若將此作品在客家文化景點長期駐點演出,相信會是一部能讓觀眾共鳴十足的的好作品。但若要與一般商業音樂劇競爭,或許也要在客家元素上精確地選擇,並由之深度探索。對筆者而言,這部劇目前呈現了許許多多的客家元素,但作品每介紹一個新元素給觀眾,筆者就會稍微出戲,頓時少了些戲劇的享受,變成知識的科普學習。
5月
07
202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