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的選擇──《水滸108II─忠義堂》重演「如何」與「為何」
4月
26
2018
水滸108II——忠義堂(台南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304次瀏覽
吳岳霖(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其實,宋江的選擇很明確。

在《水滸傳》第七十一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裡,宋江改梁山泊大廳「聚義廳」為「忠義堂」、分排職位、頒布號令,說:「但願共存忠義於心,同著功勳於國,替天行道,保境安民。……」【1】並作《滿江紅》一詞吟道:「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2】宋江之心已昭然若揭──仰仗帝王一聲諭令,謀取歷史地位。所謂的「要改邪歸正,為國家臣子」、「赦罪招安,同心報國,青史留名」【3】是表面為國、實則為己;也就是,去除臉上象徵罪犯之金印,以洗刷自己之罪名、拉高個人之名譽──於是,梁山泊之聚義似乎亦是汙名、亦是跳板。宋江正以「忠義」為名,意欲一統一百零八條好漢對「忠義」的各自表述,換得「招安」一途。

當代傳奇劇場敷演《水滸傳》第三十一回至七十一回為《水滸108II─忠義堂》,即以「忠義堂」及「忠義所謂何者」凸顯敘事結構。作為頭尾呼應的首場「忠義堂」與終場「菊花會」,皆為第七十一回內容。編劇張大春於首場便安下伏筆,進而以回顧的模式、蒙太奇的手法,模糊情節的連貫性,重現小說的個別篇章,鋪陳梁山泊英雄的出身背景,最後形成他們對忠義的想像,促發終場的「分裂」──招安派(如宋江、秦明、關勝、盧俊義等人)為儒者之忠義,追求廟堂高度;而造反派(如林沖、武松、李逵等人)則以任俠為本質的江湖、綠林之忠義。《水滸108II─忠義堂》以宋江為中心進行敘事,所有畫面、情節彷若宋江的回憶錄,僅呈現每位英雄人物為何入梁山、以及重大事件的發生,且將所有人的命運都牽繫著宋江,促成整個梁山泊是「成也宋江、(可能)敗也宋江」。

到目前為主,我所說的仍是《水滸傳》小說與《水滸108II─忠義堂》裡的宋江。不過,《水滸108II─忠義堂》更牽涉到宋江的飾演者吳興國如何選擇合作對象、如何選擇創作模式,最後影響作品的走向及其定位。

改編《水滸傳》故事中段、並作為《水滸108》三部曲之二的《水滸108II─忠義堂》,編劇手法更多展現於如何延續前作、暗藏伏筆,得以承先啟後。回頭看三部曲中最小編制的第一部曲《水滸108─上梁山》(2007),最後所唱之〈身在梁山〉,歌詞暗藏「身在梁山,心在何處」似乎低調暴露第二部曲的「崩解」,以第一部曲的「喜」映襯隨之兩部曲的「悲」。至於,《水滸108II─忠義堂》描述「招安」導致的兩派分裂,以及「忠義」的詮釋落差,亦正替《水滸108》最終章《蕩寇誌》(2014)埋下「一路走向招安,也一腳踏入悲劇」的種子。但,《水滸108II─忠義堂》實非《水滸傳》最精采的部分──較為知名且較常被改編的豹子頭林沖、行者武松、花和尚魯智深、及時雨宋江等人的橋段,早在三十一回前就已說透(獨有「武行者夜走蜈蚣嶺」恰好落於第三十一回,形成其第二場「蜈蚣嶺」)。於是,此作多半以快節奏的武打情節拼貼組合,添其可看性,如霹靂火秦明(施宏駿飾)夜走瓦礫場、三打祝家莊、智取大名府、盧俊義(李家德飾)刺殺史文恭(朱柏澄飾)等,且部分情節亦化用傳統京劇折子。最為緩慢而有別於全劇調性的段落是第七場「羅天大醮」,也就是在宋江終成梁山寨主後,以七日大醮祝禱兄弟平安、超度被害亡靈、祭奠晁天王,而於法會暫歇時,晁蓋顯靈並與獨在醮壇前的宋江對話(台南億載金城版刪去此段)。「羅天大醮」與次慢的第四場「潯陽樓」、第六場「大名府」前後的排位呈現出宋江的「陰暗面」。不管是晁蓋(歐陽霆飾)直言的「這山寨麼──卻不是昔日的山寨了!」、「宋公明算盡機關,運籌帷幄,……」,或是在酒醉裡以黑墨彩帶舞起的「一朝打起潯陽水,待我淘得江山成粉碎!」都是他難以言道的心機。那在排位時所必須遮掩的假意退讓,只能藉著不知是亡靈的說破,還是宋江的心虛,抑或醉意吐露真言。

整體來看,編劇手法促使情節並不完備,如碎片般灑落,而難見重組劇情碎片的能力,使整齣作品的情節性極弱,文學性亦難發揮(但,要敷演如此長的情節內容本就有難度)。以第五場「三打祝」來說,若無投影輔助(如台北劇院版以投影標示的「一打」、「二打」、「三打」的次序)實難理解時序,甚至在矮腳虎王英(黃家成飾)與一丈青扈三娘(楊瑞宇飾)對打的橋段,不僅將時序交錯,時而敵對爭鋒、時而新婚燕爾,更與觀眾互動而融入當地、當代元素。台南場時,是王英帶扈三娘到億載金城遊玩;而到了隔週的台北場,王英的說法變成「上回帶你去億載金城看名勝古蹟」,這回則要去士林夜市吃雞排、喝珍珠奶茶與蚵仔煎,然後再穿越自強隧道(此處亦展現矮子功)去故宮博物院。或是,王英哄扈三娘的歌曲亦從台南場的《寶貝》(張懸演唱)換成了Justin Bieber的《Baby》。【4】更明顯的是在第六場「大名府」,壓根只見所有人打成一團,而「盧俊義為何加入梁山?」、「吳用(黃鈞晟飾)的計謀到底為何?」都剩一團問號;等意識到盧俊義加入梁山時,就已是他一槍刺向史文恭的那刻。

因此,《水滸108II─忠義堂》與其說是《水滸傳》故事,不如認為是場「水滸英雄武鬥大會」──劇情與小說文字僅為外殼,內裡皆是表演與形式的選擇與發揮。

此訴求更清楚顯現於《水滸108II─忠義堂》台南億載金城版。刪去第七場「羅天大醮」後,雖造成孫二娘(黃若琳飾)的戲分大減,並因情節剝落而導致宋江的意圖更加模糊;但,也因約莫兩小時、無中場的一氣呵成,更符合《水滸108II─忠義堂》的「狂野快打」模式。【5】戶外場地所造成的舞台設計、投影幕的變更或捨棄,如未有舞台背後的投影,而造成潯陽客夢的書寫力道大減;「菊花會」未能在空中撒下落英,使意境削弱等,更使情節的理解度一併降低(如「三打祝」未能標示順序而更顯混亂),整齣作品的文本性更添疑慮──卻也加深《水滸108II─忠義堂》作為京劇演員「功夫展示場」的狀態。

其僅挪用億載金城的歷史古蹟質地,而嫁接水滸故事/宋代時空的古典感,未對非制式空間有所改造──當「忠義堂」與億載金城本有的匾額「萬流砥柱」並列時,有種錯置的和諧感。此版最為特殊處是,改變舞台設計,讓劇院版較多用以連結、串場的伸展台,僅留其中一側,並成為另一主舞台。甚至,多數情節與表演都被調動於此發生,如:排位的幾張大椅置於伸展台最前方(亦即最靠近觀眾處)、盧俊義對上史文恭以及三打祝、大名府等多場戰役亦移至伸展台,形成極近距離的觀賞體驗,卻也使較靠近主舞台的觀眾必須不斷轉動身體(主舞台的戲份大幅降低)。此外,充分運用開放空間的全平面,以及與劇院版俯角相異的觀看視角,進一步製造更貼近觀眾的互動,如時遷(林益緣飾)偷雞、吃雞,分別於伸展台的不同區域展現吃火技藝,也與觀眾對話、調笑,產生遠比劇院版更直接的效果。其中,結合京劇身段、舞蹈與樂團演唱的部分,雖未有劇院版的完整燈光效果,卻讓整個億載金城像是場戶外演唱會,激情、熱烈與狂放。畢竟,《水滸108II─忠義堂》選擇以武打為主,武戲的京劇展演則更仰賴觀眾的直接回饋,並隨即反映於每個演員的表現;但,回饋力度的差異、表演的被反大檢視,也造成演出的完成度與魅力會因當下狀態而有所差異。【6】

其實,《水滸108II─忠義堂》以「京劇搖滾化」或「搖滾京劇」為其創作形式,實有待商榷。在於「京劇」與「流行/搖滾音樂」是分離的,多數是突然插入,而未製造更好的接合點或中間值。特別是台南版將傳統文武場、搖滾樂團分置兩方,似乎更凸顯兩種音樂型態的各自為政。第六場「大名府」,雖有兩種音樂同時演奏,卻仍舊可聽出不協調,而僅作為功能性的發揮。甚至,與其說是搖滾,周華健所創作的音樂更趨近於中國風的流行歌曲。但,於劇場內安置中國風歌曲促成「京劇與流行音樂結合」,確實走得比當時的其他作品還遠,亦為重要創舉。

《水滸108II─忠義堂》最為迷人的還是這群年輕演員。

單就我所看的兩個場次,雖有失誤,卻似乎因失誤的發生而激發年輕演員完成的動力,這在甫從中國戲曲學院完成學業的楊瑞宇身上最為明顯(比較可惜的是,劇中多半反串生角「花榮」,而造成其本功的發揮並不完備)。幾位年輕演員,如朱柏澄、徐挺芳、李家德、黃鈞威、林益緣、潘守和、楊瑞宇等,都在扎實的傳統京劇功底裡,與現代身體進行揉合與連動。兩種身體運用模式的牴觸,似乎在「這個時刻的他們」身上看到新可能,促成自然的化用,而非刻意選擇哪一種表演型態或身體律動。特別是朱柏澄,會在作品推進的過程裡看到他揮灑身體素質與功夫積累的不斷轉變與深化。甚至,在劇場氛圍、觀眾反應的推動下,更有「玩開了」的感覺。雖有些扭轉《水滸108II─忠義堂》的文本質性,也就是「菊花會」殘留的悲劇感;但,那又何妨,整部作品的精采不就是場「青春進行式」!

從2011年的首演版到2018年的重演版、從上海的小演員們到這批來四面八方、各有師承的台灣青年演員,經歷了時間的洗滌與歲月的累積,《水滸108II─忠義堂》似乎才終於趨近於「成型」。我認為,裡頭破碎的情節架構能夠被演員的表演支撐,才是這部作品該有的樣貌。因此,《水滸108II─忠義堂》在當代戲曲演出史的價值與定位,或許不是當代傳奇劇場擅長的形式開發;更重要的是,如何以一種新的形式去回應京劇最根本也最傳統的訴求,就是「演員」作為表演核心以及作品成立的關鍵,而觀眾在觀看當下,會為演員的表演屏息、期待,然後尖叫、鼓掌。

相較於《水滸108II─忠義堂》內容的「快」節奏,其更凸顯了京劇演員培育的「慢」與「急不得」──等到這批演員的養成,終於能夠達到《水滸108II─忠義堂》為何重演的因素。因此,在七年後「重演」的這個時刻,才真正明確地理解當代傳奇劇場設立「青年系列」的企圖,【7】也於此刻看到「青年系列」的完成──給年輕人看的,讓年輕演員演的。

宋江,是《水滸傳》的主導;吳興國,是《水滸108II─忠義堂》的主演。但,整齣作品的設計實是讓焦點都落在這群水滸小將(雖說劇中人物也不一定比宋江年輕)、青年演員身上,或說,是讓這群小將通過角色散發出自己的光芒。最後,「宋江的選擇」到底是什麼?「百單八將的結局」又是什麼?《水滸傳》寫完了、《水滸108》演過了,但他們的新歷史正開始寫起。

註釋

1、施耐庵、羅貫中著,李泉,張永鑫校注:《彩畫本水滸全傳校注》(台北:里仁,1994年),頁1190。

2、同前註,頁1191。

3、同前註,頁1192。

4、此處就我所看的2018年4月14日晚場的台南場、2018年4月19日晚場的台北場進行說明,而簡化為台南場、台北場。但,不同場次可能會再次改變用語或內容。

5、「狂野快打」為《水滸108II─忠義堂》宣傳背板用語。參閱eTV web show的新聞剪輯畫面,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Ay7IMoCFAY(瀏覽日期:2018.04.24)。

6、據悉,台南兩場演出因演員表現狀況不同,導致僅隔一天的兩場演出有極大落差的反應與效果。

7、關於「青年系列」的企圖與塑造,可參閱我的碩士論文。吳岳霖:〈兩種呈現,兩種傳承,一種意義:《水滸108》V.S.《梨園傳奇》〉,《擺盪於創新與傳統之間:重探「當代傳奇劇場」(1986-2011)》(新北:花木蘭出版社,2014年),頁251-283。

《水滸108II─忠義堂》

演出|當代傳奇劇場
時間|2018/04/14 19:30(台南)、2018/04/19 19:30(台北)
地點|台南億載金城、台北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實際上,朱陸豪的表演完全無須依賴於布萊希特的論述,導致布萊希特在結構上的宰制或者對等性顯得十分尷尬。問題的癥結在於,贋作的真假問題所建立起的比較關係,根本無法真正回到朱陸豪或布萊希特對於形式的需要。對於布萊希特而言,面對的是納粹與冷戰秩序下美國麥卡錫主義下,世界落回了另外一種極權的狀態;而對於朱陸豪而言,則是在冷戰秩序下的台灣,如何面對為了蛋跟維他命離開家的童年、1994年歐洲巡演時傳來三軍裁撤的失業,以及1995年演《走麥城》倒楣了四年的生存問題。
5月
07
2024
《劍邪啟示錄》這些看似破除框格的形式與情節,都先被穩固地收在各自的另一種框格內,最後又被一同收進了這個六格的大佈景裡頭。於是,原本比較單線、或平緩的情節架構,在導演運用上、下兩條空間帶的操作下,能夠立體化。空間搭配情節後,產生時空的堆疊與跳接。
5月
07
2024
如同《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石牌上兩邊的那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贋作是假,傀儡是假,裝扮是假,演戲也是假。然而,對藝術的追求是真,對表演的執著是真,對操作的技巧是真,在舞台上的用心呈現及感情投入也是真。如今,布萊希特的身影已逝,朱陸豪的印象仍歷歷在目,儘管透過鍾馗的交集對歷史反思、對過往懷疑,西方理論與東方經驗的激盪、辯證,最終的答案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
5月
06
2024
以情節推進而言,上半場顯得有些拖沓,守娘為何化為厲鬼,直至上半場將盡、守娘被意外殺害後才明朗化,而後下半場鬼戲的推展相對快速,而推動著守娘化為厲鬼主要來自於謠言壞其名節,以及鄉里間的議論讓母親陳氏飽受委屈,或許也可說,守娘的怨與恨是被親友背叛的不解和對母親的不捨,而非原故事中受盡身心凌辱的恨。
5月
03
2024
《絕色女妖》目前最可惜之處,是欲以女性視角與金光美學重啟「梅杜莎」神話,惟經歷浩大的改造工程,故事最終卻走向「弱勢相殘、父權得利」局面。編導徹底忘記壞事做盡的權貴故事線,後半段傾力打造「人、半妖、同志、滅絕師太」的三角綺戀與四角大亂鬥,讓《絕色女妖》失去控訴現實不公的深刻力道,僅為一則金光美學成功轉譯希臘神話的奇觀愛情故事。
5月
03
2024
《乩身》作為文學改編的創作,文本結構完整、導演手法流暢、演員表演稱職,搭配明華園見長的舞台技術,不失為成功「跨界」的作品、也吸引到許多未曾接觸歌仔戲的族群走進劇場。但對於作為現今歌仔戲領導品牌之一的明華園,我們應能更進一步期待在跨界演出時,對於題旨文本闡述的深切性,對於歌仔戲主體性的覺察與堅持,讓歌仔戲的表演內涵做為繼續擦亮明華園招牌的最強後盾。
5月
03
2024
天時地利人和搭配得恰到好處,只不過有幾處稍嫌冗長的部分可以在做剪裁,使文本更為凝煉也不讓節奏拖頓,但瑕不掩瑜,著實是令人愉悅的一本內台大戲。看似簡單的本子卻蘊含豐富的有情世界,守娘最後走向自我了嗎?我想沒有,但她確實是在經歷風浪後歸於平靜,她始終在利己與利他之間選擇後者,不稀罕華而不實的貞節牌坊,實現自我的價值,我們得尊重守娘的選擇,就像我們在生活當中得尊重其他人一樣,她不是執著,不是固執,也不是不知變通,只是緩緩的吐露出深處的本我罷了。
5月
02
2024
兩個家庭,五種意識,一場抗爭,一座村莊,一位說書人成就了《冒壁鬼》的故事,試圖以故事面對白色恐怖的創傷。《冒壁鬼》披上民間文學的外衣,平和重述曾經不能說的灰色記憶,不過度渲染事件張力展現出奇妙的彈性。歷史重量因此被轉化成非教條形式,釋放歌仔戲的通俗魅力。
4月
18
2024
飾演本劇小生「許生」的黃偲璇,扮相極為清俊(甚至有些過瘦),但從他一出臺即可發現,腳步手路的力度相當妥適,既非力有未逮的陰柔、也無用力過度的矯作,使人眼睛為之一亮。黃偲璇不僅身段穩當、唱腔流暢、口白咬字與情緒都俐落清晰,在某些應該是導演特別設計的、搭配音樂做特殊身段並且要對鑼鼓點的段落,竟也都能準確達成且表現得很自然,相當不容易。
4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