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鏡映照的妙趣以及迷惘《男后夜行》
12月
11
2019
男后夜行(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提供/攝影陳少墉)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82次瀏覽

程皖瑄(專案評論人)


隸屬於臺北市藝文推廣處的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自2011年成立以來,每年固定在六月以及十二月舉辦大型公演,除了作為團員平時學習成果的展現,也積極地推廣傳統戲劇文化,從成立初始的六位團員不斷成長,今年大膽挑戰新編戲曲。劇名為「男后夜行」,即是將晚明王驥德的雜劇《男王后》加上英國莎士比亞的喜劇《第十二夜》兩個文本合而為一,一中一西,宣傳主打「一票兩戲,同台競豔」。全台十七名演員,一次呈現兩個文本,在人力、經費等資源有限之下,感受到團隊的誠意以及企圖心。

看戲之前,很好奇編導會如何串連這兩部核心主題其實甚少關聯的劇本;雖說這兩個故事皆有「易裝」、「假扮性別」的元素,但主人翁扮裝的背後原因卻大不同──《男王后》裡的陳子高本身具有陰柔氣質,後來扮女裝是為了取悅君王,同時服侍公主則是為了自保權力。而《第十二夜》裡的薇奧拉扮裝是為了公務之便,最後恢復女兒身與公爵成婚。中間安插了一段薇奧拉被千金迷戀的橋段,而文本並無聚焦任何「女同志」情節;戲的重點在錯認與巧合上,扮裝與自己本身的性向/性別氣質無關,所造成的趣味前提是她有一個雙胞胎哥哥。

實際上,此次展演若只聚焦在《男王后》或是《第十二夜》其中一齣戲文,將性別操演/多元情慾主題上多所琢磨,已篇幅十足了。像是《男王后》中,陳子高的易裝究竟是自我認同,抑或是世態炎涼之下的生存之道(為了迎合王室才易裝)?原作者留下懸疑空間,是值得後世討論的。

若是聚焦在《第十二夜》,則可以批判這個表面上看來是齣玩弄性別、顛鸞倒鳳的戲文,實際上卻是個二元性別的文本──千金奧麗薇雅在真相大白後仍是選擇與薇奧拉的哥哥塞巴斯欽結婚,本不合理;奧麗薇雅愛上薇奧拉不單只是她的外表,重點還是內在,以及這個人,若是與賽巴斯欽結成連理,是否愛得太膚淺?雙胞胎就算基因相同,事實上是不一樣的兩個人;於是,選擇賽巴斯欽是否暗示她向父權社會、異性戀框架屈服?其實心中愛的是薇奧拉,但「沒魚蝦也好」,只好選擇跟薇奧拉長得極為相似的雙胞胎哥哥?另外,奧西諾公爵也深深被各種陳腐的異性戀刻板理論洗腦,認為丈夫應比妻子年長、男人風流本天性、男性的迷戀遠比女性的愛強大等;大男人主義的公爵結尾一句:「西薩里奧,來吧;當你還是一個男人的時候,你便是西薩里奧──等你換了别樣的衣裙,你才是奥西諾心上情人。」(註:西薩里奧為男裝薇奧拉的化名)原來就算來到一個異鄉/異化的伊利亞島,不止性別氣質,連裝扮也必須嚴謹符合二元設定。呈現的是:異性戀制霸全世界啊!就算戲中不乏有丑角插科打諢地嘲諷權力、道德,但對於性別概念仍無法撼動。故以當代眼光閱讀《第十二夜》,我們期待看到嶄新的詮釋,特別是針對性別議題部分。

因此,將《男王后》與《第十二夜》並置演出,編導是否有對性別/扮裝做出更多批判與指涉的需要?並且,搭配剪裁得宜的精妙文本,以及別出心裁的場面調度。若只是平行並置兩個故事,期待觀眾自行從中發現箇中滋味,想必觀演將落得兩頭空。《男后夜行》的呈現方式便是將兩個故事以順序法進行,一個故事演了一部分,就換了另一個故事上演,交替轉場,看到最後只覺得紊亂且失落。

男后夜行(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提供/攝影陳少墉)

《男后夜行》裡的「第十二夜」部分受限於演員編制,裁去許多篇幅,原美意為集中劇情,可惜刪掉語言的同時,也剪去了角色呈現自身思想價值觀的關鍵片刻。尤其是薇奧拉從管家馬佛里奧手中拿到戒指的關鍵獨白,從疑惑到驚恐推敲小姐錯愛自己,對於身不由己、有口難言的苦楚,再回到公爵宅邸後,又面對奧西諾的指責而差點洩露自身,原本該一氣呵成的情緒,卻因為刪掉獨白,跳到其他段落,也連帶影響公爵與薇奧拉這兩人的情感鋪陳。此外,僕人之間的權力關係也不甚清楚,促使女僕瑪麗捉弄管家橋段顯得疲乏無力。於是,在「第十二夜」整體的破碎下,喜劇節奏以及氣氛都無法堆疊醞釀,又必須穿插「男王后」,看戲的情緒一直被打斷。

另一個讓我疑惑的設定是「第十二夜」裡使用兩名演員同時呈現扮男裝的薇奧拉,一位為生理女性演員(鄭芸茜),另一位則為男性演員(蘇玠誠);而到了後段賽巴斯欽現身時,也是蘇玠誠扮演,不知導演是否意欲讓雙胞胎相認的最終場景變得較為合理,因此讓雙胞胎哥哥本尊(蘇玠誠)先提前現身呢?

這兩名演員外貌迥異,扮演龍鳳胎說服力不足,這麼一來,此設計顯得畫蛇添足。縱然我們可以認為,喜劇本就無常理邏輯,同時我們也可能看過太多根本不相像的龍鳳胎,重點在於「喜劇氛圍」,這點對了,觀眾不會去抓住這個謬誤。《男后夜行》的手法,是讓鄭、蘇兩人同台,分著同一個角色的台詞,反倒造成觀看上的干擾,並且也影響與對手演員的情感丟接;這個問題在與公爵奧西諾(王婕菱飾)對戲時特別明顯,加上空台設計,不見更有層次的調度,徒留一台尷尬。

男后夜行(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提供/攝影陳少墉)

在「男王后」的段落中,陳子高亦是多人分飾,但「男王后」劇情集中在陳子高與王、公主間的情慾、權力拉扯,舞台表演上保留戲曲程式化、寫意、虛擬的特性,反而讓三人分飾的設計合理且感性十足。三位演員(廖珮宇、許家綺、謝欣倚)外形扮相不同,利用其各自的行當,拼湊出陳子高多變的形象──三位演員交錯詮釋陳子高的手法,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但這齣戲畢竟不只有「男王后」,其與「第十二夜」並置後,卻沒有特別將兩個文本創新串聯的編寫,僅在一開始由丑角宣告台上將有兩齣戲上演,以及同樣有著扮裝、同時有兩個都各被男性與女性喜愛的主人翁。《男后夜行》硬要兩齣不同文化、風格的戲同台上演,除了觀戲情緒被打斷外,我也被心中的問號干擾著,一直期待終了時能有所解惑,不料最後一個畫面是公爵跋扈地站在上舞台,海賊安東尼奧如同罪犯般手上銬跪在下舞台,直盯遠方,旁邊站著剛剛在場上證婚的神父。不明究裡的畫面,要表達什麼?浪漫愛情最終仍敵不過權力對立的醜陋?我實在是一頭霧水。

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成立八年來秉持「扎根傳統、立足當代」的宗旨,年年推陳出新,此次公演十七位演員在導演帶領下首度在排練前甄選角色,「自給自足」、「物盡其用」搬演兩個故事,製作背後看得出極大企圖,然實際呈現仍有許多美學上的核心問題待解。但過去演古冊戲為主的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願意向跨界戲曲/新編戲曲跨出一步,仍值得鼓勵。除在時裝戲的部分,演員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未來若又更多機會展演新編戲或是跨文化題材,這時戲劇構作(戲劇顧問)角色會更重要,期待下一次更圓熟的演出。

《男后夜行》

演出|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
時間|2019/12/07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結合莎士比亞《第十二夜》與明代王驥德的雜劇作品《男王后》二劇作為號召,用詼諧、戲曲化的方式探討時下流行的性別議題,除新穎的劇本外,無論音樂、演員、舞台美術……等,均有許多可觀之處。(徐廷睿)
12月
16
2019
實際上,朱陸豪的表演完全無須依賴於布萊希特的論述,導致布萊希特在結構上的宰制或者對等性顯得十分尷尬。問題的癥結在於,贋作的真假問題所建立起的比較關係,根本無法真正回到朱陸豪或布萊希特對於形式的需要。對於布萊希特而言,面對的是納粹與冷戰秩序下美國麥卡錫主義下,世界落回了另外一種極權的狀態;而對於朱陸豪而言,則是在冷戰秩序下的台灣,如何面對為了蛋跟維他命離開家的童年、1994年歐洲巡演時傳來三軍裁撤的失業,以及1995年演《走麥城》倒楣了四年的生存問題。
5月
07
2024
《劍邪啟示錄》這些看似破除框格的形式與情節,都先被穩固地收在各自的另一種框格內,最後又被一同收進了這個六格的大佈景裡頭。於是,原本比較單線、或平緩的情節架構,在導演運用上、下兩條空間帶的操作下,能夠立體化。空間搭配情節後,產生時空的堆疊與跳接。
5月
07
2024
如同《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石牌上兩邊的那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贋作是假,傀儡是假,裝扮是假,演戲也是假。然而,對藝術的追求是真,對表演的執著是真,對操作的技巧是真,在舞台上的用心呈現及感情投入也是真。如今,布萊希特的身影已逝,朱陸豪的印象仍歷歷在目,儘管透過鍾馗的交集對歷史反思、對過往懷疑,西方理論與東方經驗的激盪、辯證,最終的答案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
5月
06
2024
以情節推進而言,上半場顯得有些拖沓,守娘為何化為厲鬼,直至上半場將盡、守娘被意外殺害後才明朗化,而後下半場鬼戲的推展相對快速,而推動著守娘化為厲鬼主要來自於謠言壞其名節,以及鄉里間的議論讓母親陳氏飽受委屈,或許也可說,守娘的怨與恨是被親友背叛的不解和對母親的不捨,而非原故事中受盡身心凌辱的恨。
5月
03
2024
《絕色女妖》目前最可惜之處,是欲以女性視角與金光美學重啟「梅杜莎」神話,惟經歷浩大的改造工程,故事最終卻走向「弱勢相殘、父權得利」局面。編導徹底忘記壞事做盡的權貴故事線,後半段傾力打造「人、半妖、同志、滅絕師太」的三角綺戀與四角大亂鬥,讓《絕色女妖》失去控訴現實不公的深刻力道,僅為一則金光美學成功轉譯希臘神話的奇觀愛情故事。
5月
03
2024
《乩身》作為文學改編的創作,文本結構完整、導演手法流暢、演員表演稱職,搭配明華園見長的舞台技術,不失為成功「跨界」的作品、也吸引到許多未曾接觸歌仔戲的族群走進劇場。但對於作為現今歌仔戲領導品牌之一的明華園,我們應能更進一步期待在跨界演出時,對於題旨文本闡述的深切性,對於歌仔戲主體性的覺察與堅持,讓歌仔戲的表演內涵做為繼續擦亮明華園招牌的最強後盾。
5月
03
2024
天時地利人和搭配得恰到好處,只不過有幾處稍嫌冗長的部分可以在做剪裁,使文本更為凝煉也不讓節奏拖頓,但瑕不掩瑜,著實是令人愉悅的一本內台大戲。看似簡單的本子卻蘊含豐富的有情世界,守娘最後走向自我了嗎?我想沒有,但她確實是在經歷風浪後歸於平靜,她始終在利己與利他之間選擇後者,不稀罕華而不實的貞節牌坊,實現自我的價值,我們得尊重守娘的選擇,就像我們在生活當中得尊重其他人一樣,她不是執著,不是固執,也不是不知變通,只是緩緩的吐露出深處的本我罷了。
5月
02
2024
兩個家庭,五種意識,一場抗爭,一座村莊,一位說書人成就了《冒壁鬼》的故事,試圖以故事面對白色恐怖的創傷。《冒壁鬼》披上民間文學的外衣,平和重述曾經不能說的灰色記憶,不過度渲染事件張力展現出奇妙的彈性。歷史重量因此被轉化成非教條形式,釋放歌仔戲的通俗魅力。
4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