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菁英階級與抵抗父權如何不相對?《老人流》
9月
24
2020
老人流(闖劇場提供/攝影楊晨光)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60次瀏覽

李宗興(專案評論人)


「闖劇場」的創團作《老人流》,創作靈感來於藝術總監黃懷德對阿公的鋼鐵印象與年老後身軀的對比,呈現出一場「生猛」的演出,挑戰了劇場屬於菁英階級的價值觀,將臺灣閩南的俗民文化帶入實驗性質強烈的小劇場,同時也企圖讓不熟悉小劇場及當代舞蹈的台中觀眾,得以走進國家歌劇院小劇場觀看作品。然而,令我感到不安的是,黃懷德對於階級的挑戰,抵抗「俗民等於入不了廳堂」的菁英階級壓迫,是否必定全然擁抱俗民文化的一切,而沒有反思性別壓迫的可能?

在《老人流》中,創作者同時也是獨舞者的黃懷德,採用了許多臺灣俗民文化的元素,構築了一場臺灣味十足的實驗作品。例如在舞作開始不久,黃懷德便在節奏強烈的四拍子音樂下,跳出有些破碎節奏的流行舞蹈動作,如爵士舞的旋轉或是嘻哈的提肩等等。爾後,當黃懷德戴上漁夫帽,嘴上頂著衛生紙裝的白鬍鬚,變成年長者形象時,依然嘗試重複這段舞蹈。然而,長者形象的黃懷德跳起來卻小心翼翼,一個轉圈分成多次完成,表現出長者身體能力退化的不可抗力。又如,黃懷德演起了猴子,呈現民間戲曲常出現的孫悟空形象,從臥到站表現出半人半猴的進化過程。另外一段,當談論到阿公,黃懷德從臉旁灑落大量硬幣,宛如斗大的淚滴滴落地面,此時伍佰的台語流行歌曲《心愛欸再會啦》響起,直接傳達了與心愛的人別離的感傷。

老人流(闖劇場提供/攝影楊晨光)


與俗民文化相關不僅是這些顯而易見的動作或音樂元素,黃懷德也讓黑盒子劇場如同野台戲劇一般,直接與台下觀眾對話,打破黑盒子所構成的劇場幻象。在上述段落結束後,黃懷德拿起麥克風以台語向觀眾介紹這個段落的意義,說明他以從低到高的姿態表示人的演化(與成長?),而作勢吃地上硬幣則是表示進食維持生命(同時又使用了電玩馬利歐兄弟的金幣音效)。黃懷德的說明淺顯易懂,卻也留有不同的詮釋空間。加上,其解說打破了黑盒子劇場所呈現的幻象,如同野台戲一般地直接跟台下觀眾互動,讓專業與非專業觀眾都可以從中得到不同的詮釋意義。

此外,《老人流》也具有當代劇場的實驗精神。如一開始,黃懷德配合著動作節奏,使用麥克風在身穿的編織上衣摩擦,產生動作與聲音的直接關聯。當告知完其與阿公有關放屁的互動後,拿著麥克風反身從跨下摩擦屁股,聲音與動作也連結到其敘事。這些實驗精神雖不必然建立完整的敘事,但黃懷德對於麥克風與麥克風架的多重使用,也可以看到如當初「驫舞劇場」集體創作系列,不斷把玩特定物件所玩出的各種可能性。

然而,在這些成功地挑戰階級概念之後,《老人流》中豬歌亮歌廳秀式的性暗示表演,卻讓我感到不安。黃懷德拉開褲襠拉鍊,將麥克風從內至外伸出並緩緩抬起,暗示了男性的性器與性能力。這種直接的男性性器暗示在豬歌亮歌廳秀,甚至是野台演出中,往往被視為笑點。但是這種強調男性性能力的「陽具崇拜」(penis envy)【1】,正是俗民文化中性別壓迫的一面。因此,當黃懷德使用了相似的暗示,連結了男性性能力與男性年齡,似乎暗示了只有生育能力的男性才是有社會價值的,正是這樣的概念使得「回春」、「壯陽」成為臺灣社會中常見的藥品、食品用語。於是,這樣的男性性器暗示附和了臺灣社會的父權價值。

《老人流》中以俗民的身體、敘事、語言及聲音,將臺灣俗民文化帶入了國家歌劇院。猶記2018年「不和諧開講」中,國家歌劇院王文儀總監強調台中國家歌劇院的重要任務,進入親近並教育台中觀眾,帶領台中觀眾進入劇場【2】。黃懷德以其熟習的臺灣俗民文化挑戰了觀眾對於「劇場」的階級想像【3】。然而,值得進一步深思的是,挑戰階級的方法,除了全然擁抱俗民文化外,是否也有反思俗民文化中性別或是其他社會壓迫的可能?

註釋

1、「陽具崇拜」或譯為「陽具欽羨」,為心理分析理論的專有名詞,指女性因為缺乏如男性般外顯的性器而羨慕,進而渴望成為男性。女性主義普遍認為這個概念充滿「男性才是好的,而女性是有缺陷的」的父權思想。相關說明可見楊玉華,〈伊底帕斯情節〉,《教育百科》網站,中華民國教育部。http:\\pedia.cloud.edu.tw/Entry/Detail/?title=伊底帕斯情結

2、相關記錄可見羅倩,紀錄者,「TT不和諧開講2018‧第四講「國際生產,臺灣製造──全球脈絡下國際藝術節策展及其市場」 (上)、(下),表演藝術評論台,2018。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0845 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0866

3、然而有趣的是,最後六位女性長者上台跟著黃懷德一起跳排舞。長者身着的緊身爵士褲與芭蕾軟鞋,卻還是呈現了非專業民眾對於「劇場舞蹈」,那種以西方舞蹈為主的想像。

《老人流》

演出|闖劇場
時間|2020/09/17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編舞者用不做作、不故弄玄虛、不裝作老學究、不悲情的方式談論老化,同時只理性地用動作探究老,結合無厘頭與超跳躍的思維去講述衰老。觀眾無形中就開始浸入其觀點:這衰老是我們無一倖免的,亦是公平的。(高凱琳)
9月
25
2020
周書毅的作品總是在觀察常人所忽視的城市邊緣與殘影,也因此我們能從中正視這些飄逸在空氣中的棉絮與灰燼。與其說他作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駐地藝術家,積極嘗試地以高雄為中心對外發信,並發表《波麗露在高雄》與《我》等作品,不如說他是在捕捉抹去地理中心後的人與(他)人與記憶,試圖拋出鮮有的對話空間與聲音,如詩人般抽象,但卻也如荷馬般務實地移動與傳唱。
5月
16
2024
整場製作經由舞者精萃的詮釋,及編舞者既古典又創新的思維想法實踐於表演場域,創造出精巧、怪奇又迷人的殿閣。兩首舞作帶領觀眾歷經時空與維度的轉變,服裝的設計使視覺畫面鮮明、設計感十足,為舞作特色更顯加分。「精怪閣」觸發了觀者想像不斷延續,並持續品嚐其中的餘韻。
5月
15
2024
伊凡的編舞為觀眾帶來不愉悅的刺激,失去自我的身體並不優雅,抽象的舞蹈亦難以被人理解。伊凡又是否借《火鳥》與《春之祭》之名,行叛逆之道?不過無論如何,伊凡這次的編舞或許正是他自己所帶出的「自我」,從觀眾中解放。《火鳥・春之祭》正是異端,正是獻祭者本身,觀眾被迫選擇成為跟蹤者,或是背叛者其中一方。在這暴力的亂世,你又會如何選擇?
5月
15
2024
「解構,不結構」,是編舞者為當代原住民舞蹈立下的休止符。編舞者細心梳理原住民的舞蹈身體在當代社會下的種種際遇,將其視為「符碼的」、「觀光的」、「想像的」、「可被消費的」,更是屬於那位「長官的」。走光的身體相對於被衣服縝密包裹的觀眾,就像一面鏡子,揭示所有的對號入座都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陷阱,所謂的原住民「本色」演出難道不是自身「有色」眼睛造就而成的嗎?
5月
09
2024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另外,文化的慣習會在身體裡顯現,而身體內銘刻的姿態記憶亦是一種文化的呈顯。因而,透過詳實地田調與踏查的部落祭儀資料,經由現代舞訓練下的專業舞者的身體實踐,反而流露出某種曖昧、模糊的狀態。
4月
29
2024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