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舞台和自我《馴順的我們》
12月
18
2019
馴順的我們(微光製造提供/攝影周嘉慧)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35次瀏覽

洪姿宇(專案評論人)


「如果舞蹈是日常身體的『不馴順』,舞台是表演者挑戰自己的空間,而我作為舞者,想進一步問:那什麼是舞蹈的『不馴順』?」【1】

這個提問來自《馴順的我們》的編舞王宇光,為了打破舞者身體的馴順,在排練期間他與舞者每週到攀岩場訓練三次,將舞蹈從平面移到立面,並把延展幅度達 十八公尺的數片攀岩岩牆用鷹架架起,放到舞台上,讓舞者在岩板上跳舞。

演出從舞台最左側的一塊岩版開始,兩名舞者如初生般,著貼身肉色的舞衣,在鷹架頂端交疊纏繞,柔軟如水,難分彼我,然後緩慢伸展、流動、攀附到下方的岩板上,四手四腳在岩點間交錯挪移,身體時而貼合、重疊、跨越,親密不捨,舞者不目視岩點,但在岩點間的移動卻輕巧準確。任何曾攀過岩、去過抱石場的人都多少能體會,在岩板上身體的重量會突然變得極為明顯,因為改變了重心,所以不能只靠雙腳、大腿,而要由手臂、手指、膝蓋、腹部、腳尖等所有可能使用的部位,共同承載、扭轉身體的重量,重量的分配更不是直觀的轉換,有時需要借力使力,推、撐、蹬、晃,不能遲疑,要一步到位,最大膽的嘗試和最精確的計算在瞬間迸發,才有可能前進下一個岩點。是故,在觀看舞者在岩板上來去交織的身體時,不得不同時意識到這等的輕逸緻密,是耗盡多少對重力和身體肌肉的挑戰,在相濡以沫的親密中,卻有著對各自身體最精準的把控。此時,人與舞台的相遇改變了人的身體,人不再匍匐於大地,而是在攀登中將重力納為表演的一部分。

馴順的我們(微光製造提供/攝影駱思維)

馴順的我們(微光製造提供/攝影周嘉慧)

《馴順的我們》中的表演空間由最左側的鷹架逐漸向右側移動,象徵舞者的身體如何一步步走向「文明」。當岩壁上的舞者開始陸續隱身岩壁後,穿著攀岩鞋再次出現,到換上整套攀岩服裝時,我們明白此後使用身體的目的不再是為了與他人相遇、合作,原本難分難捨的舞者們各自獨行,此時移動的方向是前進、移動是為了展現速度,舞者開始一個人迅速的越過、抵達下一塊岩板。隨著「演化」進行,有舞者穿上了襯衫和長褲,此時分開的舞者又聚合在一起,但他們的身體開始彼此惡性競爭:每當有人爬得比較高時,從低處馬上有人把他拽下來;有人踩到比較前面時,後方一隻手伸出來攔住他,更殘酷的是,所有人爭先恐後地要征服彼此,甚至不惜踩在他人的身體上,就為了去到更高的地方。原本攀岩者應該是借用岩點的力量前進,但當競爭心出現時,他人的身體變成前進的踏腳石,但在一來一往中,他人既是向前的推力,也是讓自己下沉的拉力,因此最後誰也沒能前進,舞者們的身體糾纏不清、停滯不前。編舞家此時要提出的批判再明顯不過──被所謂「文明」馴服的人類身體,看似比較體面、安全,但同時人們遺忘原本使用身體的節奏,也失去彼此共存的可能,沒有沉默的的神會、協調,只能陷入了相互消耗,終是徒然。

隨著時間過去,舞者的身體語言愈來愈激烈,喘息聲也提醒著我們肉身的疲勞,在吁喘掙扎的高潮時,砰!一聲,舞者從岩壁墜落。在岩壁上跳舞畢竟不是真正的攀岩,攀岩有抵達的終點,以縮短完成時間為目的,但岩牆上的舞蹈其意義指向自己:如何在岩點之間挪移、驅動不慣用的肌肉、在移動之間刻意地把身體推向某種極限,在逼近臨界點時鬆手從頂端墜落。與其說這是在攀岩,不如說舞者只是借了攀岩的態勢,對身體進行實驗,去改變舞者「馴順的身體」。

有趣的是,編舞家和舞者在演後座談各自提到的經驗,都與戶外活動多少有連結,或者說,相近於人在戶外運動中經歷的體感轉變。舞者李尹櫻表示,在學攀岩的過程中她要練習克服恐懼,她在岩壁上懼高、懼未知、懼不同的身體擺放方式,但恰恰是必須要鬆手、踏出去那一步,才有辦法越過恐懼、抵達下個岩點;而舞者涂立葦的經驗是,當她慢慢習慣岩點踩踏的感覺,並記得岩點之間的距離、岩板的傾斜度後,就不會那麼不安;編導王宇光則提到,和舞者第一次見面時他就帶大家去烏來爬山,但舞者們用平地習慣的身體態勢,完全無法應付從傾斜的山坡下切。這些似乎都呼應某些戶外活動的經驗,比如登山、海洋獨木舟的初學者,一方面因為要直面力量能將人碾碎的大自然,而感到人類身體的渺小和脆弱,恐懼油然而生,另一方面不知道如何調整自己的身體節奏以回應山海的秩序,而感到不知所措,但正是必須要決絕的踏上看似不可能的踩點、風浪不平靜時一鼓作氣衝出港灣,才有辦法繼續前進。

在戶外運動的反覆練習中,人類透過不斷嘗試,觀察環境的狀態和感知身體的不同界線,身體在大自然裡經歷過渡、轉化,從文明的身體到某一種能與自然互相容受的身體,過程中我想我們經歷更多的,不一定是種對「自然的」、「逝去的」身體形態的時間性緬懷,而是在這個反覆練習中,發現屬於自己當下的身體樣態──有恐懼,有習慣,這是我們的現在,在日常中卻最難以覺察。是故,當《馴順的我們》的最後,舞者穿著開舞時樸素的肉色舞衣,狂烈舞動、掙扎,似乎在回顧褪去文明的衣裝和身體時,我想,最鄰近邊界的時刻或許已經過去,但至少我們已在這支舞作中,經驗了當下身體痛苦的自我見證。


註解

1、張慧慧,〈我們起舞,叩問個體、群體與身體的關係:2019松菸 Lab 新主藝 〉,《PAR 表演藝術》第323 期(2019 年 11 月),頁31。

《馴順的我們》

演出|王宇光
時間|2019/12/08 14: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 LAB 創意實驗室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解構,不結構」,是編舞者為當代原住民舞蹈立下的休止符。編舞者細心梳理原住民的舞蹈身體在當代社會下的種種際遇,將其視為「符碼的」、「觀光的」、「想像的」、「可被消費的」,更是屬於那位「長官的」。走光的身體相對於被衣服縝密包裹的觀眾,就像一面鏡子,揭示所有的對號入座都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陷阱,所謂的原住民「本色」演出難道不是自身「有色」眼睛造就而成的嗎?
5月
09
2024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另外,文化的慣習會在身體裡顯現,而身體內銘刻的姿態記憶亦是一種文化的呈顯。因而,透過詳實地田調與踏查的部落祭儀資料,經由現代舞訓練下的專業舞者的身體實踐,反而流露出某種曖昧、模糊的狀態。
4月
29
2024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