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緣而起,自渡得滅《千年渡・白蛇》
7月
27
2020
千年渡‧白蛇(唐美雲歌仔戲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32次瀏覽

簡韋樵(專案評論人)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妙色王求法偈》

自明朝馮夢龍《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為形塑白蛇之人性面的濫觴,鬆動邪淫孽種的象徵符指,並以勸世離欲、終極解脫的佛學哲思成主旨。經過後人「再創造」便以承繼了女性主體形象的反叛、基進塑造,冷血動物的深情款款化身便有了人類實質的溫度。白蛇題材隨精神的變遷、文化的改造進而在現代話語中演變為森羅萬象的繁複。而隨時代的流轉,即便難脫於禪家法教的隱思、庶民信仰的宗教觀,卻是對何謂「真諦」產生了重新質疑,如正道、異類間的善論辯證,以及一往而深的情感執著。

白蛇與雷峰塔傳奇走過數百年,如今在編劇陳健星拿舊材、立新意的脫胎轉化,將白蛇故事更趨向於人性的我執,為體現受輪迴纏縛之苦,特別新編白素貞與法海的前世之景:一位名為紅蓮的青樓女子,因救法海一命,兩人便種下因緣種子,今生再聚合而相互觀待。當紅蓮愛上了薄情男子,犯下殺罪而被施以火刑,從此註定要受輪迴苦業,令法海以自圓其說的心疼而欲說服白蛇離苦得樂、回頭是岸。然而信仰總是需要在杌隉不安、思疑困惑中相信著。

「世人欲得渡,何處尋渡船; 唯己能自渡,無人能渡君。」法海本是無情,又有冥頑不靈的分別心,以為自身擁智而能渡人,殊不知是對人性渴愛的不解和愚昧,一味斷滅有情人之緣。在《千年渡‧白蛇》翻轉了法海在傳統上的反面臉孔,褪去以往佛學教化的思想傳佈,在理、情間深化內心衝突與拉扯。法海前世和紅蓮的相遇正是讓他嚐過愛果,本性從未清淨,只是在戒律之上從來不敢談愛,只談對眾生的慈悲。因此法海欲想幫助白素貞遠離苦海,卻讓她在無明深淵中不得而出,令他不得不反省渡人救苦對眾生是否對他者為桎梏,靈魂總是處於不安,連法海自己也難逃雜染之境,原本就未有自渡的智慧,無離於愛者的煩惱,渡人更是妄談。對比新角色「擺渡人」動輒出場就以不羈無束的姿態示人,小咪帶有點「丑角」意味的扮演,和法海憂愁慎慮相較輝映下,反顯脫俗自由而開悟了法海,透過阿難尊者對摩登伽女的起心動念暗喻應如實觀看自身主觀感受,而非只想拒斥剝除慾望本體。編劇奇巧的安排,擺渡人也順帶說書揭露和評價人間的功能,在施如芳的《燕歌行》中小咪飾演的不死靈之角也能見得,而在陳健星筆下則讓角色又多了智慧之眼的寓意。

千年渡‧白蛇(唐美雲歌仔戲團提供)

白素貞如同紅蓮的再現擬像,作為風塵女子卻被自身情郎視為骯髒的異類,爾後因罪投生惡趣,更在今世被懦弱的許仙當作妖孽,她們同為如此遷就於他、奮不顧身的追求愛情,男性卻將許諾當作兒戲。許仙的形象或許未改先前刻畫的懼怕、自私單方性格,在戲中也見平凡人的思忖及責任,靠往現代性的眾相構築。包含飾演紅蓮的樓心潼在戲中因受無常之苦而表現沮喪怨憎,白素貞則在上半場透過張名荏文戲詮釋顯得溫柔嫻熟,下半場的曾玫萍武戲演繹是如此忠貞堅毅,演員各在自身角色層次上做足了差異性;年輕演員的功底更是了得,如張名荏的白蛇在喝下雄黃酒後化為原型的水袖舞蹈恰似一隻鴻雁,曾玫萍與水妖神將的武打場面雖有失誤,不盡完美,卻是段段精彩絕倫、拍案叫絕的武戲表演,津津有味。青蛇(梁芳毓飾)為姊姊的犧牲而臨死的苦情戲在一段激烈氛圍烘托後,在編腔作曲的設計打造、演員真摯唱腔下,尤顯她對自己姊姊的癡心情至,揮灑抒情不得不為之動容。最後,擺渡人則將渡船船槳交給了法海,體現「自渡」之旨,在走過一趟人間遊戲的輪迴新業,並從中解悟、開悟和證悟了凡夫情思之懷,若要引渡眾生,必自先修行。

「承傳統、創新局」作為唐美雲歌仔戲團的主要宗旨。在新編上往往對傳統人物有著重新銘刻與創發,使角色得以在妙著筆功、現代意識的思想摻和,和出色演繹緊密結合有著印象深刻及翻轉之效。在《千年渡・白蛇》不僅只對法海一角進行變革,還融入新角為戲增添厚度,且其他要角並未產生被扁平化的危機,依然在形象上不遺餘力的深化描寫,挑選改造重要折子,使情節更為緊湊簡練;亦含眾演員們的扎實功底訓練,將歌仔戲昇華為更縝密細緻的傳統藝術。唐美雲用以新人承擔主戲磨練經驗,而名家則退居配角,指導晚輩,由此可見她對新秀的培養與提拔不遺餘力,也讓臺灣戲曲技藝的承續、創新的造景之注入使得傳統也能具生命力的展現。

《千年渡・白蛇》

演出|唐美雲歌仔戲團
時間|2020/07/11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實際上,朱陸豪的表演完全無須依賴於布萊希特的論述,導致布萊希特在結構上的宰制或者對等性顯得十分尷尬。問題的癥結在於,贋作的真假問題所建立起的比較關係,根本無法真正回到朱陸豪或布萊希特對於形式的需要。對於布萊希特而言,面對的是納粹與冷戰秩序下美國麥卡錫主義下,世界落回了另外一種極權的狀態;而對於朱陸豪而言,則是在冷戰秩序下的台灣,如何面對為了蛋跟維他命離開家的童年、1994年歐洲巡演時傳來三軍裁撤的失業,以及1995年演《走麥城》倒楣了四年的生存問題。
5月
07
2024
《劍邪啟示錄》這些看似破除框格的形式與情節,都先被穩固地收在各自的另一種框格內,最後又被一同收進了這個六格的大佈景裡頭。於是,原本比較單線、或平緩的情節架構,在導演運用上、下兩條空間帶的操作下,能夠立體化。空間搭配情節後,產生時空的堆疊與跳接。
5月
07
2024
如同《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石牌上兩邊的那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贋作是假,傀儡是假,裝扮是假,演戲也是假。然而,對藝術的追求是真,對表演的執著是真,對操作的技巧是真,在舞台上的用心呈現及感情投入也是真。如今,布萊希特的身影已逝,朱陸豪的印象仍歷歷在目,儘管透過鍾馗的交集對歷史反思、對過往懷疑,西方理論與東方經驗的激盪、辯證,最終的答案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
5月
06
2024
以情節推進而言,上半場顯得有些拖沓,守娘為何化為厲鬼,直至上半場將盡、守娘被意外殺害後才明朗化,而後下半場鬼戲的推展相對快速,而推動著守娘化為厲鬼主要來自於謠言壞其名節,以及鄉里間的議論讓母親陳氏飽受委屈,或許也可說,守娘的怨與恨是被親友背叛的不解和對母親的不捨,而非原故事中受盡身心凌辱的恨。
5月
03
2024
《絕色女妖》目前最可惜之處,是欲以女性視角與金光美學重啟「梅杜莎」神話,惟經歷浩大的改造工程,故事最終卻走向「弱勢相殘、父權得利」局面。編導徹底忘記壞事做盡的權貴故事線,後半段傾力打造「人、半妖、同志、滅絕師太」的三角綺戀與四角大亂鬥,讓《絕色女妖》失去控訴現實不公的深刻力道,僅為一則金光美學成功轉譯希臘神話的奇觀愛情故事。
5月
03
2024
《乩身》作為文學改編的創作,文本結構完整、導演手法流暢、演員表演稱職,搭配明華園見長的舞台技術,不失為成功「跨界」的作品、也吸引到許多未曾接觸歌仔戲的族群走進劇場。但對於作為現今歌仔戲領導品牌之一的明華園,我們應能更進一步期待在跨界演出時,對於題旨文本闡述的深切性,對於歌仔戲主體性的覺察與堅持,讓歌仔戲的表演內涵做為繼續擦亮明華園招牌的最強後盾。
5月
03
2024
天時地利人和搭配得恰到好處,只不過有幾處稍嫌冗長的部分可以在做剪裁,使文本更為凝煉也不讓節奏拖頓,但瑕不掩瑜,著實是令人愉悅的一本內台大戲。看似簡單的本子卻蘊含豐富的有情世界,守娘最後走向自我了嗎?我想沒有,但她確實是在經歷風浪後歸於平靜,她始終在利己與利他之間選擇後者,不稀罕華而不實的貞節牌坊,實現自我的價值,我們得尊重守娘的選擇,就像我們在生活當中得尊重其他人一樣,她不是執著,不是固執,也不是不知變通,只是緩緩的吐露出深處的本我罷了。
5月
02
2024
兩個家庭,五種意識,一場抗爭,一座村莊,一位說書人成就了《冒壁鬼》的故事,試圖以故事面對白色恐怖的創傷。《冒壁鬼》披上民間文學的外衣,平和重述曾經不能說的灰色記憶,不過度渲染事件張力展現出奇妙的彈性。歷史重量因此被轉化成非教條形式,釋放歌仔戲的通俗魅力。
4月
18
2024
飾演本劇小生「許生」的黃偲璇,扮相極為清俊(甚至有些過瘦),但從他一出臺即可發現,腳步手路的力度相當妥適,既非力有未逮的陰柔、也無用力過度的矯作,使人眼睛為之一亮。黃偲璇不僅身段穩當、唱腔流暢、口白咬字與情緒都俐落清晰,在某些應該是導演特別設計的、搭配音樂做特殊身段並且要對鑼鼓點的段落,竟也都能準確達成且表現得很自然,相當不容易。
4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