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女)人《2017女節「鬧」之章》
8月
16
2017
鑄生(女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81次瀏覽
蔡家偉(科技業工程師)

「鬧」之章為2017女節除「馴夫記」之外四個章節(育/鬧/意/顛)的第二章,我參與的「鬧」之章由四個不同的表演組成,演出場地四散在國家戲劇院的四周像是小森林公園區、停車場,或是拱橋下,開放式的演出場域的缺點(同時也是優點)便是干擾,從場域而來的干擾包含雨水、月光、或重或輕的風、人聲車聲或是蟲聲;從觀眾而來的干擾也許是表演者與觀眾的領域的重疊、彼此距離的模糊感、觀眾成為舞台一部分的必然與不確定性等。開放式的表演場域模糊了現實與非現實,此呈現形式相較女節要討論的主要聲線來說,也許有種令人啞然的反諷感。

生而為(女)人,你身(生)在其中,可寫實卻也不寫實。

觀眾分為藍帽黃帽兩組分別由不同的順序各自看完四場演出,我所處的進香團黃帽組是由五號捷運出口側的小森林開始,黃宇琳一人所主演的《起承轉合的板式搖》,如題所示這是一個像作文範本一般編排的「完美」作品,演出前黃宇琳穿著京劇中的蹺鞋出場並在捷運出口前的小空地向觀眾以幽默的口吻提示腳上仿纏足女性小腳的特徵,接著觀眾跟著工作人員引導走向小公園一側,而演員則從另一側小徑走向第一處由棧板搭建的步道。

《起》劇本身也由四個小段落組成,對應其劇名所稱的起承轉合,實際上的編排則是在年齡上使用類似倒敘法的時序,由年邁的纏足母親、懷孕引退的京劇演員、年輕的劇校學生,由老至少,獨白穿插京劇吟唱的方式來探究古來女性被賦予的課題之一:以孕育新生命來完整己身,甚至是一整個家庭或家族。在演員的唱腔及獨白之中她先是纏足駐著助行器的年邁母親,向女兒叨唸為丈夫生兒育女才是所謂女人最好的選擇;然後脫去外衣成為在記者會上宣布懷孕引退的演員,表情複雜地在台上說出「我願意為這個新生命放棄一切」;直至以學生形象放下頭髮在觀眾近距離圍繞的情境下展現腳下的蹺腳,並緩緩卸下蹺腳以及環繞其裸足之上層層的纏帶為止,最終段落以一中性不清楚時序的女性角色做結,《起》劇在段落動線的銜接以及演員形象、角色、年齡,甚或叩問的課題上都力求工整及對稱,或說是「合」,可在我看來全劇如此編排卻是試圖向其命題(結婚生子以完整女性生命)做極其強烈的控訴,因完美編排裡的演員展現出的卻是遺憾、躊躇、自我懷疑等等全然稱不上幸福的情緒。而美中不足的或許是因場地受限的因素,黃宇琳所戴的麥克風僅僅在最後的段落中使用,前半段移動時儘管其功底深厚,在開放場域背對觀眾的狀況下台詞內容仍不能完全被聽清楚。

黃宇琳的身影自小徑上緩緩暗去之後,我們沿著愛國東路側走向另一端平常學生們群聚練舞的拱橋下,蘇品文《Habibi 我的愛》在此處演出。初開始時蘇品文面牆跪坐在地,白衣黑褲作中性裝扮的胡書綿仔細的為其整理長髮並編成髮辮,節奏凝滯且緩慢,直到辮子紮好胡繞到蘇的正面為她套上固定的髮束時,舞者間的一個小動作才吸引了我的注意,與此同時,我也意識到這所有緩慢的梳化著裝動作應當有其意義。因戴髮束時蘇是背對觀眾,所以我是從胡的口型中看見他應是看見蘇的表情後輕輕問了一聲「痛?」,然後便重頭整理了一次髮束,輕輕理出也許原本被髮束交纏住的鬢髮,而後仿穆斯林裝束的絲巾一層層被套上,蘇品文僅露出雙眼,以穆斯林婦女的裝束起身和胡牽手並列,靜止一瞬呼吸同步後便齊步向前,此時的安排似乎已經暗喻了兩名舞者不單純只是兩名(同性)情侶,或許更接近是一個(女)人的兩種極端形象。胡在販賣機前隨著「甜蜜蜜」歌聲響起而時間凍結,蘇反而從那瞬間開始被注入生命,在原地不移動地、最大化地隨音樂移動每一吋肌肉,轉動所有關節可能的角度。歌聲乍止,時間重新啟動,兩名舞者開始在拱橋周圍的廣場上或是追逐、或是肢體交纏、或是凝視彼此、或是互相衝撞,過程中蘇品文身上的裝束也一件件掉落。而最後猜想是作為和解意象的相互擁抱卻反而是以用盡身體每一分的氣力、像是要擁碎彼此那般的動作呈現,直至精疲力竭為止。末了蘇品文跟上已在場地另一端禮拜毯坐定的胡書綿,脫下身上僅存的仿穆斯林女裝,解開髮辮展開一頭金髮,換上預先吊掛在牆上和胡相同的白衣黑褲坐定,表演結束於此。不常觀看現代舞表演的觀眾可能會對開始緩慢的節奏以及後半的重複衝撞或追逐感到疲乏或迷惑,但以女性內在的兩種極端形象出發,演出編排融入了許多細節以及肢體上的隱喻,例如對保守內在(穆斯林形象)的過度溫柔、以暴力表現的和解、以及蘇品文那被拘束狀態下的自由舞姿等等,試圖將內在自我的衝突形象化為舞蹈,對我而言仍是個有趣的小品。

引路人提起黃色燈籠,我們轉向靠實驗劇場側三號門的戶外停車場,一台迷你貨卡後座裝飾的霓虹閃耀,《T的聯立方程式》李文媛、王廣耘和許芃人如其題,劇本中的T角色並沒有固定由某個演員扮演,而是作為一個主旋律在各個演員身上轉換。《T》以戲謔的方式表現但卻試圖回答這社會每一個對非典型女性的刻板提問,像是過年過節返家時與家人親戚鄰居的格鬥對決、溫柔婉約長髮裙裝相夫教子、父母永遠無法阻止的鬼打牆;或是工作升遷人際交友計畫未來,問題始終重複,此小段隱去提問者甚至問題本身,三人再一次又再一次的回答類似的答案,每次都結束於憤怒與無奈,但拳頭揮舞的方向僅只一片虛無。問題在人們問之前已經反覆被述說,他們不在乎我們如何回答,甚至也不在乎我們回答得標準與否,只要踩上問問題的位置便可以了。劇本藉由一個被從服裝店火場裡搶救(?)出來的女性人偶串起所有對女同志的提問,人偶取的是男性或女性的名字、穿上的是西裝或裙子;身體的微妙變化,乳房、初經、處女膜;《T》劇安排極為嘻笑戲謔,形式自由,但始終用來包藏的叩問仍舊是苦澀難解。

至此我們已在戲劇院周圍反時針繞了將近一圈,在面對自由廣場側稍事休息等候下一場演出回復場地後,便重回五號出口另一側的小森林區,林宜瑾的《鑄生》僅用數片白色塑膠布以及風扇,利用小森林一角的大樹便營造出兩條流動的乳白長河以及中央處的子宮形象。《鑄生》雖以「生」為意象,實際上卻是四部演出裡觀賞體驗唯一可以稱作「令人不適」的表演。我並非意指演出不佳,而是整齣舞作的安排似乎是刻意的要將「生/生命」與「美/美好」的刻板連結切斷;多數時間的背景是以各種尖銳的聲響組成類似旋律的物事,若有可稱為主旋律的部份的話,那便是和鑄造相關的金屬敲打聲、摩擦聲。舞者緩慢地從四周走入代表育孕生命所在的表演場域內之後,明顯的從雙足行走的人類形式轉為動物性的、獸的姿態,不僅僅是低姿態、四肢爬行而已,舞者甚至將人類最常使用的視覺略去,強化聽覺、嗅覺、甚至肌膚相接的觸覺來做為舞者和土地、舞台、以及其他舞者交互作用的主要感官。大約在中段左右舞者口中咬著的電筒開始發亮,亮點藉由舞者的動作傳遞,一時間原本是語言的器官卻被某種視覺感官代換。《鑄生》所給出的感覺是極為反差的,在聽覺上是人工的、斧鑿的,以金屬調性、擊打或鑄造聲響為主,視覺上卻是更為野性的、原始感官的、更底層的身體語言,掙扎僅是因為被束縛,摸索、擁抱或互相背負也僅有純粹的肉體反應,並無複雜的人類情感。結尾突兀的響起傳統牽亡歌的曲調,一齣以生為名的演出卻以送終的音樂作結。

「鬧」之章雖以「鬧」字為題,乍看似乎只有《T》劇較符合一般理解的鬧,但這鬧字其實十分有趣,除了一般理解的胡鬧、喧鬧之外,也可以是「鬧彆扭」、「鬧笑話」,或者是「鬧革命」,以此來看今晚的四部作品確實都「鬧」了一番什麼,《起》劇鬧了一下女性的「完美」命運,《Habibi 我的愛》鬧了自我的一番拉扯,《T》最胡鬧卻也最掩飾,而《鑄生》大約是鬧了觀眾一個(對生命)刻板想像的笑話吧。

《2017女節「鬧」之章》

演出|陳昱君、蘇品文、侯慧敏、林宜瑾
時間|2017/08/04 20:00
地點|國家戲劇院五號森林區/生活廣場/三號門戶外停車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個作品的意圖並不是要討論身分認同議題,而係聚焦在創作者以自身生命經歷作為媒介(作為一個澳門人選擇來到臺灣),講述外部環境與自我實踐之間的漂泊與擺盪狀態。而這樣的經驗分享展現了一種普遍性,得以讓觀眾跨越不同的國家與認同身分投入,對於在該生命階段的處境產生共鳴,這個作品就不僅僅是特屬於澳門人來臺灣唸書後在澳門與臺灣之間徘徊的故事,更能觸及有離開故鄉前往他地奮鬥之經驗的觀眾置入自身情境。
5月
09
2024
形式上,主軸三個部分的演譯方式,由淺入深、由虛至實,層次錯落有致,但因為各種故事的穿插,使得敘事略微混亂,觀眾可能會有點難以很具體地理解,主角身上某些情緒發生的原因;再者,希臘故事的穿插雖然別具深意,哲學意涵豐沛,但由於和故事主軸的背景有些遠離,且敘事方式稍嫌破碎,不具備相關背景的人,可能有些不好捉摸,或許是可以再多加思考的面向。
5月
09
2024
但所有角色的真實身分皆為玩家,因此國仇家恨、生死存亡,都僅僅是一場虛擬扮演,這使得觀眾意識到自己無需太過代入角色,反將焦點轉移到遊戲策略的鬥智、選擇上,以及表演的觀賞性。猶如旁觀著卸載了命運重量的歷史,情節是舊的,但情懷是新的。
5月
07
2024
若將此作品在客家文化景點長期駐點演出,相信會是一部能讓觀眾共鳴十足的的好作品。但若要與一般商業音樂劇競爭,或許也要在客家元素上精確地選擇,並由之深度探索。對筆者而言,這部劇目前呈現了許許多多的客家元素,但作品每介紹一個新元素給觀眾,筆者就會稍微出戲,頓時少了些戲劇的享受,變成知識的科普學習。
5月
07
202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