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重寫,或許終將失敗《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姐妹(和她們的Brother)》
6月
30
2015
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姐妹(和她們的Brother)(張震洲 攝)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611次瀏覽
吳政翰(專案評論人)

國內劇場搬演國外劇作時,為了貼近本土而傾向在地化,大多落實於台詞語言或導演美學層面,以致觀眾在視覺或聽覺接收上,能夠平行轉換,以較無隔閡的方式進入戲劇情境,不過,無論怎麼轉換,與整體故事脈絡和精神本質,或多或少,仍留有扞格不入的縫隙。面對地域性稍強的國外劇作,有些製作團隊甚至嘗試改編,將背景移至台灣,從早期的親愛的劇團《收信快樂》,到最近的台南人劇團《海鷗》和《安平小鎮》、綠光劇團《八月,在我家》、楊景翔演劇團《明年,或者明天見》,個別作品皆可見不同程度的改編嘗試及成效。

此次,四把椅子劇團進一步地推出了「重寫經典計畫」,系列首作《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姐妹(和她們的Brother)》,由許哲彬執導、簡莉穎改編,以契訶夫經典《三姐妹》為基底,劇本背景從十九世紀末俄羅斯移植到現代台灣,不只是表層地翻譯語言或轉譯文化,更是深入地梳理原劇環境與角色之間緊密的相互關係,完全改寫情節,將契訶夫精神得以有機而鮮活地嵌入新作的字裡行間與呼吸脈動之中。

改編與原著相比,劇情細節實已相去甚遠,轉為台灣現代情境,大致對應原著,但其中維持不變的,是契訶夫原著劇構脈絡。全戲聚焦於一個家道中落的家庭,住有三姐妹,還有一位弟弟,即將跨海就業尋夢,前往中國武漢,一座如同《三姐妹》原著中,眾人反覆提及卻始終未現的希望象徵──莫斯科。序幕的希望無形牽引著三姊妹,隨著親人、客人齊聚一堂又來來去去,偶有浮動、波折,悄然進入了尾聲的幻滅。過程中,隱隱表露人面對當下時局變遷的焦慮,隨之而生的,是對過去的留戀、對未來的想望,以及最後可能的破滅,不僅刻劃了台灣家庭縮影,而且呼應了現代兩岸社會局勢,同時,那些若有似無又貫穿全戲的拉扯力量,正是契訶夫《三姐妹》原劇發展主軸、角色成長支點,以及時代精神所在。

更成功的是,此版改編十分流暢地營造出原著的日常性,這也是契訶夫最為一般讀者所知的劇作技巧及特色。觀眾三面,舞台置中,並未全然重新打造房屋結構,僅由台味十足的幾樣傢俱、物件擺設而成,如褐皮沙發、達摩桌像、赭紅樓梯、風扇吊燈、茶几餅盒、卡拉OK等,加上人物自由進出各角,拖步懶樣,不拘小節,實實在在賦予了整體空間居家感。同樣地,日常性亦表現於語言上,台詞重寫,完全台灣道地,未聞一絲水土不服的翻譯腔,口吻平實,也幾乎不見原劇充滿抒懷、論理的獨白,全以對話為主,比原劇更為瑣碎、生活。在如此觀演距離親近的空間裡,表演上任何一點放大,都可能變成誇大,但導演不過度詮釋,演員們默契良好且各個不慍不火,沒有刻意的笑梗或硬擠的情緒,而是踏實地留在角色狀態內,交談互動之際,誠懇中帶有風趣,精準裡不見鑿痕,使得戲中多處兩人因尷尬無語而生的停頓、沈默,能夠自然流露,短暫空拍,不僅揭露了彼此深藏內心的糾結,同時也讓觀者不禁莞爾一笑,將契訶夫式幽默呈現得淋漓盡致。

然而,此版改編似乎把契訶夫做小了。《三姐妹》原劇所呈現的不只是生活,所探討的也不只是希望與幻滅,更是透過時間來對比日常與無常。原劇結構分為四幕,每幕之間起點、接點不定,唯一確定的是時間感的存在與流逝,芸芸眾生一切的言談、工作、行動都像是為了抵抗時間,然最終只能無奈地懷抱希望。因此,以更寬廣的視角來看,有限生命的個體之於無限循環的時間,才是此劇關鍵的衝突兩造,不僅叩問人世存在,也流露出一種終究徒勞的悲劇性。就此面向而言,改編將所有情節收於獨幕,僅呈現出《三姐妹》有形的一面,卻缺乏形而上的延伸。

不過有趣的是,無論改編是刻意捨棄或忽略缺漏「時間」在原劇裡的重要地位,全戲場景壓縮在單一封閉場域──家中客廳;全戲衝突聚焦於家人之間,角色所抗衡的對象也由時間指涉轉嫁至空間象徵──家。因而整場下來,雖少了生命哲理的省思,卻多了濃厚的家庭劇色彩。其中,置於場上一隅的卡拉OK,成了召喚家族靈魂的物件,作為父親生前休閒消遣,一方面吸引眾人同歌共舞而凝聚家庭意識,另一方面體現反覆提及卻始終缺席的父親形象,以及家庭為重的父權思維,是傳統上的繼承和延續,也是精神上的負重和壓制,使全戲雖建構在契訶夫的脈絡下,卻若隱若現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室內劇」(chamber plays)的幽微張力。

《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姐妹(和她們的Brother)》這個冗長又乍看不知所云的劇名,或許已暗示了改編對於原作的立場,不止於複製,而是帶有對話,不管這對話是溝通還是調侃,是同路還是轉向,是感同身受還是承先啟後。此劇節目單中,劇作家簡莉穎自述:「關於重寫,或許終將失敗。」的確,某種程度上,這是一條「註定失敗」的道路,因為任何改編不論多麼靠近,永遠不可能完好地平行重現原作初始樣貌。然而,循著這條看似必然失敗的道路,臨摹原著劇構戲感,重寫情節語言,此劇最後儼然自成一體,締造了一個全新、獨立又完整的成功。更重要的是,對於不論是否熟悉契訶夫或《三姐妹》的台灣觀眾來說,想必都能引起實在而深刻的共鳴,如同原作對於當時十九世紀的觀眾一樣,那般親切自然,那般悲喜交雜。

《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姐妹(和她們的Brother)》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
時間|2015/05/10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個場內場外可以相互逃逸的缺口,在舞台暗處顯得相當迷人,只要演員進廚房,就會從眼前經過走向門外,也會看到他們再次從廚房上台。燈光畫出的明與暗之間讓台上的敘事可以隨著時間一直綿延下去。(羅倩)
9月
11
2018
這個作品的意圖並不是要討論身分認同議題,而係聚焦在創作者以自身生命經歷作為媒介(作為一個澳門人選擇來到臺灣),講述外部環境與自我實踐之間的漂泊與擺盪狀態。而這樣的經驗分享展現了一種普遍性,得以讓觀眾跨越不同的國家與認同身分投入,對於在該生命階段的處境產生共鳴,這個作品就不僅僅是特屬於澳門人來臺灣唸書後在澳門與臺灣之間徘徊的故事,更能觸及有離開故鄉前往他地奮鬥之經驗的觀眾置入自身情境。
5月
09
2024
形式上,主軸三個部分的演譯方式,由淺入深、由虛至實,層次錯落有致,但因為各種故事的穿插,使得敘事略微混亂,觀眾可能會有點難以很具體地理解,主角身上某些情緒發生的原因;再者,希臘故事的穿插雖然別具深意,哲學意涵豐沛,但由於和故事主軸的背景有些遠離,且敘事方式稍嫌破碎,不具備相關背景的人,可能有些不好捉摸,或許是可以再多加思考的面向。
5月
09
2024
但所有角色的真實身分皆為玩家,因此國仇家恨、生死存亡,都僅僅是一場虛擬扮演,這使得觀眾意識到自己無需太過代入角色,反將焦點轉移到遊戲策略的鬥智、選擇上,以及表演的觀賞性。猶如旁觀著卸載了命運重量的歷史,情節是舊的,但情懷是新的。
5月
07
2024
若將此作品在客家文化景點長期駐點演出,相信會是一部能讓觀眾共鳴十足的的好作品。但若要與一般商業音樂劇競爭,或許也要在客家元素上精確地選擇,並由之深度探索。對筆者而言,這部劇目前呈現了許許多多的客家元素,但作品每介紹一個新元素給觀眾,筆者就會稍微出戲,頓時少了些戲劇的享受,變成知識的科普學習。
5月
07
202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