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形相違的求道之路《流浪者之歌》
3月
04
2013
流浪者之歌(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491次瀏覽
葉根泉(特約評論人)

19年前雲門舞集《流浪者之歌》(1994)首度演出時,台灣舞蹈界正盛行「東方的身體觀」──捨棄一向慣用以西方為師的技巧與形式,想創造有別於西方,屬於自身的表現系統。這股風潮台灣舞蹈界的代表由最早的林秀偉,後來的劉紹爐、陶馥蘭,甚至前一輩舞蹈美學的林懷民和林麗珍為代表。而《流浪者之歌》所呈現的印度東方的題材,配合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的原著小說Siddhartha,將佛陀成道前的歷練過程轉化成舞作的內容。19年後,搭配喬治亞魯斯塔維合唱團(Ensemble Rustavi of Georgia)現場演唱,是否能將此一求道之路更臻完善,提煉出更深邃的意境,值得再三檢證。

身體做為一種表現的載具(vehicle),如何在舞台上彰顯可見(visible)/不可(invisible)見,可見的是以身體的技術與線條,外顯求道過程的艱辛痛苦掙扎;不可見是直指精神的內涵,求道的證悟與棄絕我執到重新找回一個原初完整的自我,終至涅槃的境界。林懷民在舞台上安排了一位從頭至尾始終站立、被從天傾洩的黃金稻榖拍打著身軀的修行者(或是直接映照佛陀的身形),彷若以他的觀點回溯這求道過程的總總。但整個求道的路徑在取其「形」的狀態下,是否能與其「神」相契合,達到形神合一的境界,傳遞給台下的觀眾,就需像佛陀所言「不要盡信我」的話語,要一再檢證體悟,體察是否有誤;亦如赫塞原著中,悉達多(Siddhartha)與其如影隨行的戈文達(Govinda)兩人相互的辯證,闡明對於證道的領悟一般。《流浪者之歌》僅單一呈現求道的困苦,而非拉出對自身懷疑、思辯、理悟、矛盾、推翻、再建立的過程,最後悟道後的歡欣騰躍、將飛瀑般的黃金稻榖奮力撒向天空祝禱的力道,這般節慶般的印象只重複雲門舊作《薪傳》裡頭的彩帶舞獅,和找到解脫、與生命之流和諧共處的形體閃爍著光輝,相去甚遠。

先談到「形」。雲門舞者一現身在台,以低緩躬背來表達行者經長途跋涉才來到洗滌淨身的〈聖河〉之畔;但男舞者頂著現代人的髮型,即使無法要求要像苦行的沙瑪納一樣,削髮剃度,在視覺上,就難以讓觀者信服,進而更無法投射感同其旅途的艱辛,那樣的辛苦只是外相而已。這樣的只有外表形似,而內在空泛最明顯是出現在〈樹祭〉一段,要表現出神靈降臨乩身,用樹葉鞭笞苦行,舞者如無法拋掉日常生活的面具,進入狂喜(trance)高昂的精神狀態,這樣誇大的鞭笞自身的動作,只有虛張聲勢而已。

續論及「神」。陳雅萍在1997年一篇〈尋找東方──十年來台灣舞壇東方身體風潮之初探〉評論,便一針見血指出《流浪者之歌》的問題:「舞蹈家在追求內在的純淨時,往往無法割捨外在的裝飾。當身體應專注於存在與經歷時,卻又被要求擺盪在存在(being)與扮演(pretending)之間,而觀眾的心理在不斷地被迫抽離的狀況下,很難感受到真正的感動。」這真的是大哉問的問題!如何進入到存在(being)的狀態,又能展現(present)在舞台上,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提供了一個創作的門徑:在你自己裡頭發現某個古老的實質體 (ancient corporality),此實質體經由祖源關係與你密切相關,因此,你不在角色裡,也不在非角色狀態,那是召喚原初記憶的過程,我們必須往回走才能找到它。

而此次共同參與的魯斯塔維合唱團便提供了最好的實證。他們蒐集傳唱喬治亞傳統的民歌,既保存原有的特色,更發展出更細膩、純淨的合聲,跨越了東方與西方、古老與現代、世俗與神聖的藩籬。就像《流浪者之歌》不再只侷限於佛陀悉達多求道的原型,經由赫塞的轉譯,再由林懷民以身體動作來詮釋,融合喬治亞深沈動人的民歌,應該可以進一步拋棄外在的形式,真正回歸到內在自我的源頭。

相信到那個時候舞者不再只是以一貫猙獰、極欲掙脫的表情來表達痛苦,而真的能將外在的技巧化為「不忮不求」,像王榮裕以低眉斂目、專注一致的「無表情」來表達臨在(being),如《心經》所述「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更臻神形合一、內外一致的意境。

《流浪者之歌》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13/02/23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另外,文化的慣習會在身體裡顯現,而身體內銘刻的姿態記憶亦是一種文化的呈顯。因而,透過詳實地田調與踏查的部落祭儀資料,經由現代舞訓練下的專業舞者的身體實踐,反而流露出某種曖昧、模糊的狀態。
4月
29
2024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