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相成像之間,猶待故事《畫皮》
9月
21
2018
畫皮(辜公亮文教基金會提供/攝影蕭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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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慧玲(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戲曲多神鬼妖怪,鬼者如鍾馗、夜叉怖厲,如李慧娘、焦桂英淒艷,妖者如白蛇蛇郎君正派,也有蛛蜘精搞怪。不論仙、怪、狐、鬼,表演上,這些角色人物多托付妝容砌末,並以身段武功表現非常態,整體程式符號不脫手眼身法步,異類卻又仍是人形。文學作品《聊齋誌異》最多狐鬼仙怪,近五百篇,勞山道士、聶小倩之外,〈畫皮〉拜電視電影之傳播也頗富知名。兆欣與台北新劇團推出的《畫皮》,取其精神,刻畫皮囊之具,追索真心之情,其「皮相」或癱軟於地、或鑽匍於桌間,改變了表演程式,賦與形體新想像。一組組來自冥虛或曠陌,或鬼或妖,繞著「皮相」打轉,敷演皮囊底下說世道、辨人心、喚空夢,十分絕奇,餘味悠長。

《畫皮》由六段隱喻組成,一開始,李青鋒扮演的武將幽魂由背幕黑布下爬出,不旋即爬上桌面,只見他泰半時候以仰躺之姿,以一桌二椅圍塑的窄小空間,如癱泥般,緩緩上下鑽移,唱嘆肉身已腐,昔日威武不再。淨角唱腔渾圓有力,卻是在反傳統程式的平躺、仰臥姿勢中,吐納、運氣、唱曲,曲詞悲愴,音線綿延,有別花臉唱腔一逕的奔高走低,帶著十分幽怨。這個造型讓人眼睛一亮,唱演難度也高,藉寫意之筆造像,皮囊無力,氣絲遊魂,一具乾屍猶有人間回眸,很讓人為之悵惋同情。

繼之,幕後掩映之處再出現一名女伶,兆欣扮演的女鬼,悠忽回轉。只見她慨嘆青春不再,人間已杳,一桌二椅之間,或推倚椅背、或迴旋轉身,不見戲曲常用的鬼步、水袖,單就飄緲單薄之軀,微微顫顫或倚或坐,幽幽回味自己曾有美貌皮相。曾鑽研京劇程派旦角唱腔的兆欣,此番唱曲不再刻意使用程腔,自然而然在男性生理聲線上用假嗓扮飾旦角,反而愈發寬舒柔暢,音色靜純,加以他瘦削身形,扮女鬼實在十分動人迷魅。

第三段老生演員蔡岳勳小生扮相登場,未戴髯,一淨陰白,敷演角色似生前有志未酬,未及赴試,因此尋覓「借屍續命」,忽而找到醜怪的、半瘸的、稚齡的、女性的,都不合用,因此恍恍惚惚,也讓人讀見他貪求功名、甚至想委身後宮親近聖上足矣。相較前二男魂、女魂,這處表演較多戲曲程式,小生身形帥逸更接近人形,人物情緒也較起伏,三段戲從癱泥般的人鬼到直挺人形,《畫皮》慢慢過渡到情節核心,也就是《聊齋—畫皮》故事,一個人收留了一名披著人皮的女鬼的故事,改編為第三段的小生遇見第二段的女鬼,惜她無貌,為她畫皮,卻不料反被她吃了心,於是訴諸公道,第一段淨角再度出場,三個角色展開一場爭辯,甚至走到了觀眾區,表演幻覺瞬間打破,角色表演也更多跨出戲曲古典韻味,好像現代人吵架一般,嘈嘈唧唧之間,同唱「回生只待一真心」,收煞,結束。

《畫皮》人物形體俱美,造型簡約素雅,妝容帶著水墨彩筆。最為大膽是肢體動作設計,跨出程式,宛若現代小劇場前衛風,前段專走寫意,後甚至不拘寫實,但也並非盡捨傳統不用,比如一桌二椅、摺扇,桌椅與肢體相舞,可以旋可以並,摺扇兩兩傳情,最為貼切。料想,導演兆欣心中的動作設計,大概從形體而來,有皮無骸或有骸無皮,都是僅存魂魄,或說「一靈渺渺」,但不是習見的幽魂造型,反而更像肉身依戀空間,回尋呼息,因此特別纏綿。這份尋覓又與音樂相互配合。京崑腔捨絲弦,用琵琶、箏,彈撥聲線與人聲互補,像畫外聲響,有著講唱、道情疏離況味,也多高山流水之空感。加上陳世興設計的電子音,或與彈撥相合,或憑空介入,宛如噪音,出現次數不多,融接彈撥裂縫,以空靈音線填補。

空靈、疏離,又帶著幽美、冷靜,大概是《畫皮》整體況味道,它的美學走向是喻意形塑,因此不在故事連貫與通編結構。但也非耽美、抽象概念而已,人情義理皆在唱詞裡,兩位編劇張至庭、周玉軒填詞具文學之美,幾句腐朽唱嘆,或哀傷「燒灼了青春」、自嘆「命根薄」,或驚駭人終須一死,「全死了」,都讓人同理共感,殘緒流連。但,確實也因為六段故事互不隸屬,非為劇情鋪排,情境、氛圍營造之餘,享心悅目覺察形體音樂創新之餘,偶一閃神,就失了線索,如墜五里霧中,不知曲詞辯證到了那一層。因此,當三位演員破除舞台框架,走近觀眾,導演用意可能是藉此勾逗觀眾心裡暗暗參與這場爭辯,或更投入這場爭辯,但無有線索之下,加上戲曲人物靠近觀眾實在是非常超時空的扞格,一向令人尷尬,這場爭辯引起觀眾笑聲更多。兆欣飾演的女角一副「我才不管你」的耍賴,對比「回生只待真心」這份情深呼喚,其實更多造成了搞笑氛圍,倒也沖淡了現場劇情茫霧之感。

《畫皮》或許更適合於黑盒子劇場演出,它有著兆欣個人喜愛的清冷、孤寒、意境、喻意等視覺與哲理風格。倒非一定要走劇情敘事路線,看起來《畫皮》倒有幾分諷刺劇、政治劇的可能。叨叨絮絮,禪語禪言,高行健幾齣禪劇也有如此況味。一旦人物豐厚,敘事線與架構完整,某種新的戲曲形象似乎刻在眼前了。

《畫皮》

演出|兆欣 × 台北新劇團
時間|2018/09/15 19:30
地點|台泥大樓士敏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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