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原住民那樣跳舞:《走光的身體》
8月
21
2023
走光的身體(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林靜怡)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26次瀏覽

文 徐國明(專案評論人)

綜觀TAI身體劇場的全新製作《走光的身體》(2023),其實是一齣竭力發散問題意識和批判觀點的舞蹈作品,直搗東方主義(Orientalism)最為關鍵的「凝視」(gaze)命題,從中展現、論辯「誰在『觀看』誰以及如何觀看」【1】的原住民族觀光身體。多年投注傳統樂舞領域的瓦旦・督喜(Watan Tusi),也在前導宣傳影片裡提及編舞創作時的思考,「在台上唱跳大家覺得是傳統歌舞的時候,我們還可以表達什麼?我到底要不要用原住民三個字?如果我沒辦法用的話,我可以怎麼表達?」【2】顯然,長久以來在殖民主義的治理技術下,面對觀看慾望的視覺政體,大量「傳統樂舞」的產製已然脫離了部落在地文化脈絡,而這個文化統治過程或許就是《走光的身體》念茲在茲的省思課題。 

事實上,這齣舞作在進場之前,早已在入口側邊張貼一幅活動流程的紅色壁報,依序排定觀眾進場、長官致詞與舞碼曲目,像是阿美仙鳳、太魯閣之戀、故鄉普悠瑪等,最後以大會舞作結,這是當前不少原住民族觀光活動規劃的節目模組,諷刺意味濃厚。然而,初初走進劇場空間,卻是不如預期般地歡鬧喧騰,在闐黑的環境中,觀眾座席整齊排列為四方正形,圍圈出平面表演舞台,燈光投射正中竹竿搭建的棚架,架上隨意披掛一串延長不絕的萬國旗幟。接著,舞作開場,一位舞者雙手展開具有鏡面效果的透明反光紙張,穿梭棚架律動身姿,隱隱戲仿(parody)殖民時期萬國博覽會的展示政治,浮凸原住民族逐步他者化的再現脈絡【3】,頓時整座劇場彷彿具有全景敞視的寓意――凝視、監控與規訓。 


走光的身體(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林靜怡)

其後,不時有舞者手持麥克風串場其中,套用殖民權力的話語修辭,意氣激昂地宣告觀眾蒞臨「TAI文化歌舞團」,雖是呼應一開始設定的觀光型態,卻也加深他者意象的基礎。但值得留意的,那面幾乎貫穿整齣舞作的反光紙張,不只是平凡無奇的舞蹈道具,更是深刻蘊含「鏡像」(mirror)的辯證向度,這種兼具透明且反光的材質,讓觀眾的視線得以穿透直視舞者的身體,而舞者通過反光的鏡像同樣也能映照自己,只不過鏡像中的自我是一種幻象,並非真實。當舞者們置身在高度觀光化的表演舞台,面對四周觀眾的凝視,紙不離身的舞蹈動作,彷如只能藉由反光紙張的鏡中幻象來尋求、認同自我。 

舞作末尾,幾位舞者像是展演般地輪番講述一則則傳說故事,根據人物、情節和寓意的判斷,明顯經過不同程度的編造,但所謂的口述傳統也就在不同舞者的創作下,重新實踐了「口傳」與「編造」的過程。或許,這不也是《走光的身體》在批判反思之外,隱隱透顯的抵抗精神?縱使原住民族的展示政治大多歷經了去脈絡化的過程,但去脈絡化與再脈絡化其實是一體兩面的【4】,如何在往返於當前困境和傳統文化之間,找到銜接過去的可能性,應該是《走光的身體》的未竟之業。 


註解

1、周蕾,〈第一章 看現代中國──如何建立一個種族觀眾的理論〉,《婦女與中國現代性:東西方之間閱讀記》(Woman and Chinese Modernity: The Politics of Reading Between West and East)(台北:麥田出版,1995.11),頁21。 
2、TAI身體劇場,〈TAI身體劇場年度新製《走光的身體》〉(影片)(2023.07.08)。 
3、胡家瑜,〈博覽會與台灣原住民:殖民時期的展示政治與「他者」意象〉,《考古人類學刊》62期(2004.06),頁7-8。 
4、Bauman, Richard and Briggs, Charles. 1990. “Poetics and Performance as 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Language and Social Life.”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19:74-75.  

《走光的身體》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3/08/13 19:00
地點|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第16棟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解構,不結構」,是編舞者為當代原住民舞蹈立下的休止符。編舞者細心梳理原住民的舞蹈身體在當代社會下的種種際遇,將其視為「符碼的」、「觀光的」、「想像的」、「可被消費的」,更是屬於那位「長官的」。走光的身體相對於被衣服縝密包裹的觀眾,就像一面鏡子,揭示所有的對號入座都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陷阱,所謂的原住民「本色」演出難道不是自身「有色」眼睛造就而成的嗎?
5月
09
2024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解構,不結構」,是編舞者為當代原住民舞蹈立下的休止符。編舞者細心梳理原住民的舞蹈身體在當代社會下的種種際遇,將其視為「符碼的」、「觀光的」、「想像的」、「可被消費的」,更是屬於那位「長官的」。走光的身體相對於被衣服縝密包裹的觀眾,就像一面鏡子,揭示所有的對號入座都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陷阱,所謂的原住民「本色」演出難道不是自身「有色」眼睛造就而成的嗎?
5月
09
2024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另外,文化的慣習會在身體裡顯現,而身體內銘刻的姿態記憶亦是一種文化的呈顯。因而,透過詳實地田調與踏查的部落祭儀資料,經由現代舞訓練下的專業舞者的身體實踐,反而流露出某種曖昧、模糊的狀態。
4月
29
2024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