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主演《情─掌中家族》
5月
25
2020
情─掌中家族(義興閣掌中劇團提供/攝影陳怡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84次瀏覽

汪俊彥(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義興閣掌中劇團(後簡稱義興閣)在疫情之中減少觀眾席次,仍推出由王凱生主演、宋厚寬編導的《情─掌中家族》。這是一齣關於台灣掌中戲家族戲班的故事,不意外地,以家族三代關係為軸,掌中劇團的興衰經營為緯,同時在台灣近代生活變遷映襯之下,以戲說戲;如果再加上觀眾很難不附會地將義興閣多少代入戲中,則戲班搬演戲班的戲班戲,這樣的設定,如果不是走向後設地擬仿,則投向演出戲班而建立的情感認同,仍是這樣類型演出的重要表徵之一。

以自身劇團經驗鋪排成戲,或是以本身藝術技藝反身詰問藝術本身,即使單放在台灣的表演史來說,大概都不算是陌生。前者如李國修著名的「風屏四部曲」以風屏劇團暗託屏風表演班,鋪寫了劇團、家族與整個現代中國與台灣千絲萬縷的關係,或是後者如賴聲川最早在《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用相聲來寫相聲的祭文」,也自我辯證地觀照了瀕臨消失傳統的處境。除了主題上對於傳統的關注外,對我來說,另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形式。李國修與賴聲川都以我們今天認知的「現代劇場」處理了「傳統」這一命題,而弔詭的是,將「傳統」帶向危機的原因,又幾乎是「現代性」的宿命。

從這個角度看來,《情─掌中家族》處理台灣掌中戲歷史的企圖,也使用了上面所述的「現代程式」。場上空間以三個道具箱調度取代掌中戲台的單一視覺框架;主演、文武場在台前右側直接作為觀眾視覺的另一焦點;主唱直接平行坐在台上又是另外一個視覺停留點;操偶演員現身與偶同步,無論編導有意或無意,觀眾大概都無法迴避在觀看戲偶的同時,也會注意到操偶演員的身形、姿態與表情。另外,大量使用物件(傘、箱子、枕頭、芭樂、鍋鏟等)與戲偶產生或空間或情感的象徵關係,以上種種,都不再以既有掌中戲與觀眾建立的主演關係為唯一依據,即使這齣戲仍舊維持了主演王凱生一人分飾多角的八音才能。嚴格來說,也是因為如此豐富卻又紊雜的場景調度,主演再精湛的口技也得失去獨占鰲頭的光彩,而似乎居於「配音」的角色。但如果當觀眾與掌中戲演出的關係,不再建立於主演主導的戲偶聲情,那自然會對「現代劇場」的配音提出更挑剔的標準與要求;就這劇場性而言,恐怕其實建立了另一套自外於掌中戲的美學關係。

《情─掌中家族》刻劃了「掌中閣」祖、父、孫三代對於戲班的經營的分歧,這一個分歧在宋厚寬的處理下,看似既是時代的宿命,其實也摻有三人面臨的歷史條件差異。祖父經營戲班,老實說,沒有什麼使命,主要是為了賺錢;父親被祖父因為家庭生活所需,訓練成了優秀的藝師,經歷了掌中戲曾經最為風華的時代,也見證了觀眾散佚的到來;孫子則是以個人自由與志向為由,其實反映了承擔與抗拒戲班的集合所在。因為從父親到孫子,掌中戲也已經從單純的庶民娛樂與商業活動,轉變為國家的傳統;孫子從父親接收來的戲班,面對的早不僅僅只是家族的薪火,在拼台的設計下,成為對抗某種更為庶民的「脫衣舞」與更潮的「搖滾樂」的藝術。但掌中戲不是曾經就是庶民與潮的同義詞嗎,是什麼使它變成了對立另一造?我在想或許不是簡單以時代變遷或傳統流失就足以解釋。

情─掌中家族(義興閣掌中劇團提供/攝影陳怡君)

有趣的是,宋厚寬編排這齣戲的故事情節,隱隱透露出了掌中戲的核心價值。無論掌中戲班如何重新定位,《情─掌中家族》戲裡的戲班經營與否,還是回到了家族本身。掌中戲主演必須獨當一面的高難度情聲技藝,恐怕從來就不是讀幾年戲劇系、修他幾個學分可以達成。沒有耳濡目染、經年累月的浸淫與苦練(同時要肯練也要有師傅鞭打)大概很難有所成就。這樣不易的條件,造就掌中戲班往往以家族或擬家族式的組織,才更得以延續美學風格。戲中最讓我感動的連結,是從一開場貓伯的四唸白:「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到快結束時,孫子文凱如母胎帶來脫口而出同樣雋永的八聲七情:「哈哈哈,反抗軍不過草芥螻蟻,不足為懼,不足為懼!」這「相似卻又不是」的家族/掌中戲口白,像是在說無論戲齣如何更改、時代如何變遷,主演才是掌中戲的「聲/身體」。這個聲/身體定義了家族,也定義了掌中戲。主演的口白不只在表演上賦予了戲偶生命,但實則其聲韻情致,正是主導了掌中戲之於觀眾的劇場性。從第一代之前的主演貓伯到家族第三代文凱,無論是父子重修親情關係或是掌中閣命運,情繫掌中家族的關鍵,都得回到了場上的主演。

對我而言,主演之於掌中戲,不是因為它是傳統,而是因為它清楚掌握了如何創造、引導、建立與揣摩觀眾的各種劇場關係;種種新的調度與嘗試,也都不是因為其以現代之名對立於傳統,而改變了表演本質。或許等到所有認知的現代與傳統都先退位,主演的劇場才會重新現身吧。

《情─掌中家族》

演出|義興閣掌中劇團
時間|2020/05/16 14:30
地點|嘉義市政府文化局演講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情─掌中家族》這段劇情時代跨幅大,雜揉了團史第二、第三代的代表作劇名、天災事件,但陳坤龍角色處境多為虛擬,或者說更像是將臺灣布袋戲近五十年發展史,以走馬燈方式濃縮在一個人身上。(許天俠)
5月
27
2020
《情─掌中家族》試圖擴增「戲骨」的格局,藉由家族史的情感連結呼應時代變遷下的布袋戲命運,並以現代劇場手法渲染抒情意象,這些嘗試可以感受到劇團的用心。但問題在於,急於將劇團的命運收束於個人意志的選擇,訴說搖滾布袋戲的動機,使得情節的轉折處理得較為勉強,而人物的性格與形象略顯扁平,「戲肉」的細膩度稍嫌不足,因而缺乏一種活脫脫的靈巧度,是讓人覺得較為可惜之處。(林慧真)
5月
25
2020
《情─掌中家族》其實是一齣自我表白的故事,不只是直面「布袋戲」本身,談布袋戲的當代傳承(與從上一代延續至今的現實困境),同時也是布袋戲在當代可能延續下去的嶄新面貌,在說故事的同時保留原本義興閣掌中劇團過往經典獨家金光戲碼,也結合王凱生自己在高中開始學音樂組樂團的基礎,在劇中偶與現實台上人偶之間虛實相互交錯,表現的是當代年輕世代對於自身傳統文化的相信態度,也是對於家族布袋戲文化的自我認同。(羅倩)
5月
22
2020
實際上,朱陸豪的表演完全無須依賴於布萊希特的論述,導致布萊希特在結構上的宰制或者對等性顯得十分尷尬。問題的癥結在於,贋作的真假問題所建立起的比較關係,根本無法真正回到朱陸豪或布萊希特對於形式的需要。對於布萊希特而言,面對的是納粹與冷戰秩序下美國麥卡錫主義下,世界落回了另外一種極權的狀態;而對於朱陸豪而言,則是在冷戰秩序下的台灣,如何面對為了蛋跟維他命離開家的童年、1994年歐洲巡演時傳來三軍裁撤的失業,以及1995年演《走麥城》倒楣了四年的生存問題。
5月
07
2024
《劍邪啟示錄》這些看似破除框格的形式與情節,都先被穩固地收在各自的另一種框格內,最後又被一同收進了這個六格的大佈景裡頭。於是,原本比較單線、或平緩的情節架構,在導演運用上、下兩條空間帶的操作下,能夠立體化。空間搭配情節後,產生時空的堆疊與跳接。
5月
07
2024
如同《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石牌上兩邊的那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贋作是假,傀儡是假,裝扮是假,演戲也是假。然而,對藝術的追求是真,對表演的執著是真,對操作的技巧是真,在舞台上的用心呈現及感情投入也是真。如今,布萊希特的身影已逝,朱陸豪的印象仍歷歷在目,儘管透過鍾馗的交集對歷史反思、對過往懷疑,西方理論與東方經驗的激盪、辯證,最終的答案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
5月
06
2024
以情節推進而言,上半場顯得有些拖沓,守娘為何化為厲鬼,直至上半場將盡、守娘被意外殺害後才明朗化,而後下半場鬼戲的推展相對快速,而推動著守娘化為厲鬼主要來自於謠言壞其名節,以及鄉里間的議論讓母親陳氏飽受委屈,或許也可說,守娘的怨與恨是被親友背叛的不解和對母親的不捨,而非原故事中受盡身心凌辱的恨。
5月
03
2024
《絕色女妖》目前最可惜之處,是欲以女性視角與金光美學重啟「梅杜莎」神話,惟經歷浩大的改造工程,故事最終卻走向「弱勢相殘、父權得利」局面。編導徹底忘記壞事做盡的權貴故事線,後半段傾力打造「人、半妖、同志、滅絕師太」的三角綺戀與四角大亂鬥,讓《絕色女妖》失去控訴現實不公的深刻力道,僅為一則金光美學成功轉譯希臘神話的奇觀愛情故事。
5月
03
2024
《乩身》作為文學改編的創作,文本結構完整、導演手法流暢、演員表演稱職,搭配明華園見長的舞台技術,不失為成功「跨界」的作品、也吸引到許多未曾接觸歌仔戲的族群走進劇場。但對於作為現今歌仔戲領導品牌之一的明華園,我們應能更進一步期待在跨界演出時,對於題旨文本闡述的深切性,對於歌仔戲主體性的覺察與堅持,讓歌仔戲的表演內涵做為繼續擦亮明華園招牌的最強後盾。
5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