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影像很難,但他們做到了《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
6月
20
2023
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15次瀏覽

文 陳盈帆(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張可揚於實驗劇場推出的《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我認為重點創作方法有二,一是探討移植他人的感官經驗到自身,會引發怎樣的表演,二是試圖改變表演及觀賞的感官排序,將視覺往後挪,將觸覺、聽覺往前移。為了好好做到後者,他採取了令人信服的手段,混合盲眼人及明眼人共同創作。合情合理地,除了舞台上的明盲融合,觀眾席間也提供口述影像(Audio Description)以邀請更多元的觀眾進入這個作品。

如何討論舞蹈口述影像?

口述影像做的好或不夠好,就資格論而言,我身為明眼人掉入了不合格評論的位階。【1】我可以討論的是口述影像意義上的偏離。就「完全翻譯」的不可能性而言,偏離是必然的,值得討論的是偏離的程度,由近到遠依序為「翻譯、再現、創作表現」,以及口述舞蹈相比口述電影、戲劇的區別性。【2】 

當口述翻譯舞蹈,不同於A語言體系與B語言體系之間的轉換,它是視覺符號體系/動作符號體系與A語言體系之間的轉換。口述將影像的意義,透過語言符號轉述時,雖然假設口述者應盡量轉述意義(翻譯),不去建構意義(再現),但因舞蹈的文本架構、語法和語義往往非線性,不像電影或戲劇仰賴客觀單一/多重文本,所以必含主觀解讀。 

再者,就動作符號及動作語義上,舞蹈作品特質為形式與內容共時並存的流動影像,使意義無法只靠轉述定格畫面而言盡。動作需要時間,動作包含質地,動作隱喻藏在A動作與B動作的順序之間,所以建構意義的「再現」成為口述舞蹈的必要。 

例如此作口述提及「一名身材嬌小的舞者,伸展四肢」,這樣的客觀描述算是翻譯。不過,整句話「一名身材嬌小的舞者,伸展四肢,向外探索……」【3】,便建構了意義,算是再現。語言符號說明了伸展是為探索,不是為了伸懶腰或其他原因。這樣的翻譯與再現並置在此作不斷出現。 

而舞蹈作品的口述也不太可能像電影口述一般,只在對白之間的「空檔」去補充盲眼人看不了的地方。此作探討子題接連發生,台上常有兩組以上表演者,口述幾乎沒有中斷,觀眾因此難保自行體會的空間。不過,此作沒有口述「創作表現」推測意義的情形。 

當轉述遇上畫面外的言外之意,翻譯、再現、創作表現的層次交替展現畫面外的形式、內容情節鋪陳、敘事觀點位置。不過,本次的口述由戲劇顧問王昱程及編舞家張可揚完成【4】,因此較貼近創作者,消除了第三方翻譯者需推測意義的解讀困境。 

同時,口述影像轉述故事本身,同時又轉述作品如何說這個故事,所造成的雙重文本,等於提供了創作者另一種表達「內在文本」的途徑,所以,也為明眼人觀眾提供了非常多創作端的觀點。

他們找到許多共同的基礎

欲理解他人的內在文本,靠的是「心像」(mental image)。【5】創作者(發訊者)與觀眾(受訊者)之間的心像產出包含差異,但或許為了觀眾詮釋的自由,此作在圖像符號、敘事空間轉換之間,偶爾將意義鎖得很緊,偶爾又放得過鬆。例如,相對於地面上的泡泡紙多次被比喻,空中垂放的牛皮紙和泡泡紙,各段落意義卻未受情節說明。例如,當表演者們舉起發光的交通錐,投影出模糊文字,口述影像即刻給予觀眾明確意義,E是empowerment,T是togetherness,I是illumination,使還未辨識字樣的我失去了想像elephant、Taiwan、impaired等等意義的機會。 

另外有趣的是,局部段落含口白,幾處口述影像對「抗爭」的轉述多為「翻譯」少有「再現」,似乎將這個核心心像的意義留給觀眾去推敲。例如,中正紀念堂、百合花、太陽花的圖像符號配上口白,以台灣的政治脈絡沒有別的解釋空間。不過設想於異地,前後文提及的高舉拳頭、交通錐、旗幟,除了抗爭的意義,也可能組合成勝利、施工、罷工、場邊應援等等意義。這些心像差異的留白與明說,正是創作者需作出決斷之處。若非口述影像的雙重文本,我很可能會忽視了抗爭這個核心,而專注在其他主題概念。 

最終,無論是動作符號或語言符號,其與心像的關係,由於觸覺、聽覺、體感等知覺能力不同,致使盲眼人和明眼人認知不同,但這正是兩種人共同創作的創意破口。它協助了雙方找尋習以為常的符號,何為可突破之處,未來有望協助雙方從已使用與未使用的動作語法規則裡,寫出屬於該作品的語法。《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找出許多盲明的共同基礎作為主題發展的領域,他們的探索相當默契,這樣的可貴無庸置疑。 


註解 

1、口述影像做的好或不夠好,就資格論而言,我身為明眼人掉入了不符合合格評論的位階。不過由於身心障評論人才尚不充分,目前只好暫由已存的評論人來僭越。我只能持續呼籲更多的少數族群加入評論寫作,使多元族群之間找到共同基礎。 
2、趙雅麗(2002)。〈口述影像研究:語言世界的秘密後花園〉,《中華傳播學刊》,(二),145–183。 
3、「一名身材嬌小的舞者,伸展四肢,向外探索」的引用是憑記憶,待製作團隊確認。
4、引用節目單,口述影像撰稿:王昱程、張可揚,口述影像現場播音:賴思穎,觸覺導聆道具設計:彭宇弘。首演場有極少數小場景因事件繁多,導致口述傳達先於動作,但因段落節奏的緊張,能理解即便臨場調換描述順序也難避免不符畫面的情形。 
5、心像(mental image)是心理透過知覺運作出來的影像,與外在世界不盡相符。對於抽象詞彙,個體差異更大。 

《在大道與廣場之間遇到一頭大象》

演出|張可揚
時間|2023/06/16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解構,不結構」,是編舞者為當代原住民舞蹈立下的休止符。編舞者細心梳理原住民的舞蹈身體在當代社會下的種種際遇,將其視為「符碼的」、「觀光的」、「想像的」、「可被消費的」,更是屬於那位「長官的」。走光的身體相對於被衣服縝密包裹的觀眾,就像一面鏡子,揭示所有的對號入座都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陷阱,所謂的原住民「本色」演出難道不是自身「有色」眼睛造就而成的嗎?
5月
09
2024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另外,文化的慣習會在身體裡顯現,而身體內銘刻的姿態記憶亦是一種文化的呈顯。因而,透過詳實地田調與踏查的部落祭儀資料,經由現代舞訓練下的專業舞者的身體實踐,反而流露出某種曖昧、模糊的狀態。
4月
29
2024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