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身體是什麼?《橋下那個跳舞》
7月
13
2015
橋下那個跳舞(Tai身體劇場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11次瀏覽
吳思鋒(專案評論人)

遙遠的故鄉 滿月的月亮

請妳抬起頭來 看看那個星月光

走了一步眼淚掉下來

再會吧我的心上人

--〈涼山情歌〉

解嚴後九零年代初於高雄成軍的原舞者,在都市化的社會發展夾縫中創造出一條人類學為本的「從田野到舞台」之路,護植逐漸流失的祭儀文化。原舞者建立了原住民文化展演進入現代劇院的初始展演程式,許多當前活躍於線上的原住民劇場工作者都曾受到原舞者程度不一的影響,譬如阿美族(太巴塱部落)的冉而山劇場團長阿道•巴辣夫•冉而山就曾是原舞者的資深團員及重要的創作者、視覺藝術表演藝術雙棲,太魯閣族(銅門部落)的東冬•侯溫、2012年以《寂靜時刻Inllungan na Kneril》拿下台新藝術獎,泰雅族(尖石部落)的碧斯蔚.梓佑(Pisui Ciyo)等人都曾經在原舞者受過訓練,返鄉創立B.D.C舞團的編舞家布拉瑞揚.帕格勒法也曾在訪談中自述,與原舞者《百合戀》、《迴夢Lalaksu》、《Pu'ing.找路》的三度合作,使他重新成為原民文化的學習者【1】。

原舞者的人類學式展演,進入新世紀,隨著原權、部落文化復振全面推進及現當代藝術的擴大,轉進更為多元的階段;莊國鑫原住民實驗舞蹈劇場、蒂摩爾古薪舞集、B.D.C舞團結合西方現代舞與原民傳統文化、冉而山劇場用自身的理解與實踐組合民眾劇場、貧窮劇場與行為藝術【2】,包括原舞者2007年從台北遷入花蓮以後對於融入現代劇場編創及場面調度的再構想等等,共同形成新世紀的原住民劇場風貌。在這個階段,人類學式田調仍然為文本生產的方法,但展演不必亦步亦趨。更重要的是,除了舊一個世紀「認同」的核心意識及文化復振的使命感以外,「身體」的美學課題也多面展開,其中一個簡單的指向是「群體性」不再是舞台上的主要排列,取而代之的是讓個體在群體中的發聲,以及個體能動與群體凝聚之間的張力。

直接置「身體」於團名的「Tai(ㄉㄞˋ)身體劇場」亦不脫前面提及的脈絡,主要的編舞者,太魯閣族(卓溪鄉立山部落)的瓦旦•督喜曾任原舞者團長,2012年出走創團。2012至2014年間,Tai只做了兩個作品,《身吟》與《Tjakudayi我愛你怎麼說》。說「只」,其實他們的策略較像是把這兩個作品當成不斷排練、修改的初版文本,就我看過兩作各幾個版本的經驗,的確在結構、調度上,每一版都不一樣。其中核心的問題意識是:我們的身體是什麼?

這裡的「我們」存有「世代」之別。這群七年級上下的成員存有的「都市(原住民)化」成長經驗,讓他們進部落做田調時感受到他們已經不可能像老人家一樣,生活經驗的不同、時代的劇變、老人家在唱歌時的身體感等等,或都促使他們走上一條回到情感記憶、社會記憶與神話記憶交織的世代身體追尋之路。而我以為要到這一次,創團第四年做的第三個作品《橋下那個跳舞》,Tai的實驗才算有了初步成果。

幾年來,他們一步步脫下族服,分離「歌」「舞」,未必確定自己「要」什麼,更像是用「不要」什麼,逐漸發展新的劇場語彙。他們從創團作《身吟》就嘗試拋卻以歌帶舞,而是先從腳部及下半身的動作出發的「身體-聲音」實驗,由內在引發出各種聲音,可以是吟唱,可以是呼吸、吶喊,在抽空社會、歷史指涉,近乎抽象的表現下,做為觀者,甚至非原住民的我們一開始或會感到不得其門而入,但那股舞者給出衝擊的身體能量,會帶著我們漸漸找到進去的地方。到了《橋下那個跳舞》,除了舞者一開場舉著手杖(木材),穿過幾何絲線舞台,打樁、取暖生火,唱起:「我的爸爸媽媽叫我去流浪/一面走路一面掉眼淚/流浪到哪裡/流浪到台北/找不到我的心上人......」(《珍重》),暗示性地架構出「工寮」的景觀外,接下來便讓現場流淌於抽象、直接的肢體與林班歌編織的精神世界,可辨識原住民的外在符號,如服裝、物件等幾乎剝除,於是我們無需通過族服觀看這群表演者,也不用動輒回到原民受壓迫史的敘事介面強迫自我召喚傷痛。這群僅僅穿著不同顏色背心短褲的舞者,讓在我們面前展示「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現場充滿的身體能量,來自一個Tai正在紀錄與整理的文化源頭:腳譜。截至目前為止,Tai從非單一、特定族群的傳統祭儀整理出六十六種腳譜,到了《橋下那個跳舞》,腳譜成為動作的基礎【3】。舞者通過腳譜進入無形的文化空間,其空間的神話基礎是腳踏地與天、祖靈的精神連結,每個舞者從腳譜練習、變形而出的舞台動作都有細微的差異,譬如舞者出場時做的是低身端著竹簍或者搬著磚頭(虛物),經由不斷重複、迴旋,變形為雙手不等高地高舉在頭上的去日常動作,這種變形除了給出無法規範的即場表演性以及一種扭曲的造型,仍極為隱晦地保有歷史與文化的印記。

這個文化印記如前所述,是以世代記憶做為渠引。Tai這一回連傳統歌謠都放掉,而是改用更符合成員世代記憶的「林班歌」、部落賣菜車放的歌曲《真情為誰流》。歌者彈唱《涼山情歌》、《相見又別離》等一首首思鄉、感傷的歌曲,表徵特定的歷史記憶;六零、七零年代因著山胞政策及台灣進入都市化、工業化的社會發展進程,原住民大量進入都市求生,思鄉與感傷的林班歌就此傳唱,迴盪於礦坑、海洋與鷹架。林班歌存在的歷史遠遠比不上傳統歌謠,卻與現代性緊緊牽繫【5】。因而前段說到的「抽空」並非浮泛、空洞,而是彷彿把水抽乾之後,底部透出一個無光的縫隙。彼處指向一個尚未清晰但給出可能的彼處,而且是越過文化意義包袱的身體美學的可能。

林班歌、去特定部落/族群的腳譜、虛物、群體中的個體在不斷重複且反覆的動作形成的飄忽而詭異的魅影之身,以及組合出的不齊整、曲扭、陷入某種封閉、迴向狀態的群體舞蹈造型(是否在這個層面,反而確確指涉了受殖史的深層傷痕?同時又如祭儀般在聖俗空間進出?),最終讓我們的視線完全無法避開編舞者所說的,「這是一個跨族群、跨地域,部落的種子漂到都市落地,堅韌的在水泥角落中找尋一點點的泥土,繁衍生命,也是編舞家自己的生命經驗。」【5】

註釋:

1、參見〈編舞家布拉瑞揚 回家,找回自己〉,《PAR表演藝術》雜誌268期,2015年4月。

2、參見〈來自山海間最純粹的靈魂-冉而山劇場專訪〉,FV人物誌,https://www.flyingv.cc/story/43。

3、在前兩個作品,腳譜尚未成為文本發展的重心,要到這個作品才算。編舞者瓦旦•督喜在節目單自述,現階段只操作了十幾個。

4、可參考宋淑華〈林班歌與現代性:以臺東縣金峰鄉的嘉蘭部落為例〉。

5、參見節目單,瓦旦•督喜,〈我們在一起Tai(看)與腳譜......〉。

《橋下那個跳舞》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15/06/20 19:3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中2館果酒禮堂2樓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更重要的,透過空間變體來架構議題時空的同時,TAI身體劇場也以舞蹈肢體加以回應從日治以來不同殖民政體如何改變原住民族的(勞動)身體,更形辯證。
11月
23
2023
舞者在重複著單調且吃重的勞動工作節奏中,隨時都可透過腳譜的踩踏,在宛如參加祭儀的動作裡,瞬間轉換入歡樂的氣氛中;甚或是,當歌者的歌聲加入,族人們的笑鬧聲更勝,吹散剛剛還凝滯著的哀愁。(盧宏文)
4月
01
2020
是以「橋下那個跳舞」的「那個」極為複合,難以指稱,並沒有單一答案,因此舞步也紛然:一會兒是台步、一會兒是演唱會式的誇大肢體、下一拍又可以是芭蕾的連續轉圈,也可能只是更簡單的隨節奏搖擺。相同的是,在這時刻的每一個舞蹈與移動都是為了自己,而即使在相同的舞步表現中,也能看見舞者的不同樣貌,以異成群。(黃馨儀)
3月
25
2020
七十分鐘演出用踩踏、用拍擊、用人聲構成了聲響與身體的共舞,將他們的工作樣態、心理衝突、家鄉歌曲的懷念一一道盡,其中有從勞動沉重的象徵動作,傳統群眾的祭儀步伐,也有都會流行的歌曲與舞步等相互交融著。( 蕭亞男)
6月
20
2016
一旦敘事結構並未安排妥當,整齣作品的認知訊息便會散裂為不同片段。如何掌握、扣合與傳達「腳譜」的多重意象,以其串聯作品的敘事結構,並且,更為宏觀地省思「腳譜」作為一種嶄新的原住民樂舞系統,或許是另一道有待解決的課題。(徐國明)
7月
13
2015
以身體做為行為源頭的角度,重新定義與還原舞與歌在原住民身體文化中的排序與位置;瓦旦‧督喜藉著各種「腳譜」的發展,嘗試證明「無樂之舞」在部落肢體史中可能據有的先位性。(林育世)
6月
30
2015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