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記憶與文本變形《囍事雙飛》
6月
24
2015
囍事雙飛(高雄市政府文化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837次瀏覽
郭璉謙(大華科技大學助理教授)

揚.阿斯曼(Jan Assmann)曾經提出「文化記憶」的概念,用來指稱口傳、儀式、物件、文字等有形/無形的文本,經由各種媒介傳播得以流傳,並載入民族/群體的記憶當中。「傳統」二字常顯權威、保守、老舊、無活力之感,且易浮現「保存」與「挑戰」這一組對立詞語;相較之下,「文化記憶」一詞,或許來得中性。

「文化記憶」來到現當代,一方面既開放又親民,同樣一帙文化記憶,在各式傳播媒介重製之下,堆疊出更多有形/無形的文本;但另一方面卻是既保守又老舊,尤其歷經文本化、經典化、學術化及粉絲化之後,近乎神聖難以撼動。這兩個原因交疊之下,往往讓踵步者望之卻步,從而陷入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所言「影響的焦慮」。秀琴歌劇團在將梁祝故事改編成《囍事雙飛》(以下簡稱《囍》劇)時,也是臨此窘境,試想:梁祝故事,情節幾已固定,改編作品難以計數,學術界也研究透徹,還能夠有什麼新意?

巧妙的是,哈羅德·布魯姆發現「誤讀」是踵步者破除「影響的焦慮」的一項創作方法,秀琴歌劇團編導《囍》劇時,同樣採取「誤讀」途徑,在原有梁祝故事架構中,補改人物及情節,並且呼應當代社會,以達「文本變形」。故在《囍》劇中,開場即嫁接所到之處皆要自拍打卡的社會現象,以及從晚清小說以來迄今仍高燒不退的穿越時空戲碼,結局也如同董解元《西廂記》為元稹〈鶯鶯傳〉賜以圓滿大團圓。

最令觀眾一新耳目之處,在於置入新角色馬文鳳。編劇米雪設定馬文才因一場意外,成為無法言語的智能障礙,馬家為守門風,讓其龍鳳胎胞妹馬文鳳換上男裝,李代桃僵。歷來梁祝版本中,馬文才彷彿得了語言/角色貧乏症,是位拆散才子佳人的惡少,但《囍》劇則是直接讓文才失語,由文鳳發聲。文鳳初登場,連帶使原先存在於傳統梁祝故事中的二男一女三角戀,畸變成二女一男;復因祝、馬皆女扮男裝,舞台上形成三個男人互吐愛意,有意渡引出同志議題,算是呼應當代的多元成家議題(但全劇本質還是異性戀)。

在觀眾的文化記憶中,梁祝故事最終以化蝶雙飛做結,其寓意是讓人間見證堅定永恆的幸福。不過,《囍》劇已更易為團圓喜劇,自無化蝶戲碼,可在演出時,常以投影表現彩蝶紛飛。然而,既無化蝶戲碼,且《囍》劇中梁祝互動,也未出現蝶的意象,故投影蝶舞之舉,似乎只是為了勾起文化記憶中的化蝶戲碼。但倘若連結到馬文鳳手執七彩蝶籠,卻可以感受到《囍》劇對「化蝶」,進行相當縝密的文本變形。首先,《囍》劇已把「化蝶」實質化,並利用投影蝶舞,傳達出梁祝是一對雙宿雙飛的蝴蝶;其次,蝶籠是梁山伯贈予馬文鳳,對馬而言,象徵愛情的追求;最後,馬文鳳手執蝶籠,象徵梁祝如同關在籠中的彩蝶,能否出籠雙飛,掌控於馬。這一番文本變形,峰迴路轉,卻增加《囍》劇的哲思及情感厚度,蓋因七彩蝶籠無異是馬文鳳的愛情心魔,陷入佛家所言「我執」、「求不得苦」。細觀《囍》劇,真正推動梁祝重圓者,不是劇團廣告中所言那位穿越時空的李士久,而是甘願犧牲幸福、終身假扮兄長的馬文鳳。此層文本變形,讓《囍》劇在既定梁祝框架中,靠馬文鳳來提煉戲劇張力,不過也讓全劇軸心略移:原本是講述梁祝故事,卻成馬文鳳如何去我執,並讓觀眾在祝福梁祝後,轉向同情馬文鳳。稍顯可惜的是,由於馬文鳳角色定位鮮明,成為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論攝影所提及的「刺點」(punctum),削弱了另一個新創人物李士久的功能性――原先滿心期待李士久如何撮合梁祝。

除此之外,結尾讓所有人穿越時空來到現代,大概是考量欲以一段熱鬧、華麗且歡喜的歌舞來結束全劇,卻顯得刻意生硬。倘若能縮編文意重複的唱詞,並思考結局安排(特別是馬文鳳結局,且未必要再次玩穿越哏),或許更能開發出梁祝故事新典範。

最後,《囍》劇也為「文化記憶」及「文本變形」提供一個思考點:劇名既然已非沿用「梁山伯與祝英台」,不妨再大膽一點,嘗試以梁祝為主體,並添入一對新人為客體,意即藉由梁祝故事變形出新故事,但仍能讓觀眾體會並品味早已潛存深刻的文化記憶(不論是歌仔戲或梁祝)。但這談何容易,「文化記憶」縱然唾手可得,但「文本變形」卻須鏤心鉥肝,不過秀琴歌劇團已經勇於踏出這一步。

《囍事雙飛》

演出|秀琴歌劇團
時間|2015/06/19 19:30
地點|高雄大東文化藝術中心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編劇進一步更將之具體成七彩蝶籠,符合傳統美學立象觀點。但立象絕不只是物體外觀的模仿與傳真,而是能借象表意傳情。文鳳執蝶籠可謂自己情感的桎梏,打開後彩蝶自由飛舞。(蔡諄任)
6月
29
2015
實際上,朱陸豪的表演完全無須依賴於布萊希特的論述,導致布萊希特在結構上的宰制或者對等性顯得十分尷尬。問題的癥結在於,贋作的真假問題所建立起的比較關係,根本無法真正回到朱陸豪或布萊希特對於形式的需要。對於布萊希特而言,面對的是納粹與冷戰秩序下美國麥卡錫主義下,世界落回了另外一種極權的狀態;而對於朱陸豪而言,則是在冷戰秩序下的台灣,如何面對為了蛋跟維他命離開家的童年、1994年歐洲巡演時傳來三軍裁撤的失業,以及1995年演《走麥城》倒楣了四年的生存問題。
5月
07
2024
《劍邪啟示錄》這些看似破除框格的形式與情節,都先被穩固地收在各自的另一種框格內,最後又被一同收進了這個六格的大佈景裡頭。於是,原本比較單線、或平緩的情節架構,在導演運用上、下兩條空間帶的操作下,能夠立體化。空間搭配情節後,產生時空的堆疊與跳接。
5月
07
2024
如同《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石牌上兩邊的那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贋作是假,傀儡是假,裝扮是假,演戲也是假。然而,對藝術的追求是真,對表演的執著是真,對操作的技巧是真,在舞台上的用心呈現及感情投入也是真。如今,布萊希特的身影已逝,朱陸豪的印象仍歷歷在目,儘管透過鍾馗的交集對歷史反思、對過往懷疑,西方理論與東方經驗的激盪、辯證,最終的答案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
5月
06
2024
以情節推進而言,上半場顯得有些拖沓,守娘為何化為厲鬼,直至上半場將盡、守娘被意外殺害後才明朗化,而後下半場鬼戲的推展相對快速,而推動著守娘化為厲鬼主要來自於謠言壞其名節,以及鄉里間的議論讓母親陳氏飽受委屈,或許也可說,守娘的怨與恨是被親友背叛的不解和對母親的不捨,而非原故事中受盡身心凌辱的恨。
5月
03
2024
《絕色女妖》目前最可惜之處,是欲以女性視角與金光美學重啟「梅杜莎」神話,惟經歷浩大的改造工程,故事最終卻走向「弱勢相殘、父權得利」局面。編導徹底忘記壞事做盡的權貴故事線,後半段傾力打造「人、半妖、同志、滅絕師太」的三角綺戀與四角大亂鬥,讓《絕色女妖》失去控訴現實不公的深刻力道,僅為一則金光美學成功轉譯希臘神話的奇觀愛情故事。
5月
03
2024
《乩身》作為文學改編的創作,文本結構完整、導演手法流暢、演員表演稱職,搭配明華園見長的舞台技術,不失為成功「跨界」的作品、也吸引到許多未曾接觸歌仔戲的族群走進劇場。但對於作為現今歌仔戲領導品牌之一的明華園,我們應能更進一步期待在跨界演出時,對於題旨文本闡述的深切性,對於歌仔戲主體性的覺察與堅持,讓歌仔戲的表演內涵做為繼續擦亮明華園招牌的最強後盾。
5月
03
2024
天時地利人和搭配得恰到好處,只不過有幾處稍嫌冗長的部分可以在做剪裁,使文本更為凝煉也不讓節奏拖頓,但瑕不掩瑜,著實是令人愉悅的一本內台大戲。看似簡單的本子卻蘊含豐富的有情世界,守娘最後走向自我了嗎?我想沒有,但她確實是在經歷風浪後歸於平靜,她始終在利己與利他之間選擇後者,不稀罕華而不實的貞節牌坊,實現自我的價值,我們得尊重守娘的選擇,就像我們在生活當中得尊重其他人一樣,她不是執著,不是固執,也不是不知變通,只是緩緩的吐露出深處的本我罷了。
5月
02
2024
兩個家庭,五種意識,一場抗爭,一座村莊,一位說書人成就了《冒壁鬼》的故事,試圖以故事面對白色恐怖的創傷。《冒壁鬼》披上民間文學的外衣,平和重述曾經不能說的灰色記憶,不過度渲染事件張力展現出奇妙的彈性。歷史重量因此被轉化成非教條形式,釋放歌仔戲的通俗魅力。
4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