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故事的反/返傳統《長安花》
3月
04
2024
長安花(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臺灣豫劇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333次瀏覽

文 蘇恆毅(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李亞仙與鄭元和的故事從唐代流傳的民間故事與文人小說,到元明雜劇與傳奇,再到近代的地方戲曲與當代的新編戲曲,這段故事傳唱不止,也成為書生落難的才子佳人故事典型,甚至可在其他相同主題的傳統劇目中,稱兩位人物為「前輩」。但無論是如何流傳,早已消失的民間故事〈一枝花〉不計,現今對於李亞仙與鄭元和的故事詮釋,雖仍以唐人小說〈李娃傳〉為本事,但實際的取材,卻多從元明雜劇《李亞仙花酒曲江池》與明傳奇《繡襦記》而來,呈現愛情浪漫堅貞的樣態,且也因元明之際的敷衍成戲,結構與人物較之小說更為完整,從而罕有直接從〈李娃傳〉取材的作品。

對臺灣豫劇團而言,「李娃故事」並不陌生,1968年首演的《李亞仙》便是改自俞大綱的《新繡襦記》,從劇名可知,亦是從元明以來的脈絡發展而來。而在五十六年後的今日,演出《長安花》,編劇劉慧芬並不從既有的熟戲發展,亦不取徑近年新編戲取常見的「後傳」模式,而是從小說的〈李娃傳〉改編,試圖為李娃故事找到重新詮釋的破口,同時回歸到源頭進行取材。

《長安花》雖然返回〈李娃傳〉,卻不依循〈李娃傳〉一見傾心的愛情開端與終成眷屬的團圓結局,亦非採用古典小說的「雙美」舊套,而是回到唐時「良人賤戶不可通婚」的真實,從有距離且不圓滿的愛情,反面證實愛情的深刻雋永。這樣的詮釋角度,確實為這個故事打開新的局面,但若說要完全跳脫元明以來的戲曲創作,卻仍有一定的難度。

例如在稱呼上,元明以來的劇作賦予了人物「李亞仙」與「鄭元和」,從此小說的「李娃」與「滎陽生」便有了自己的名字。《長安花》意圖在回到小說的脈絡,並且不用人名,而是以姓氏相稱的方式創造出兩人相處的距離感時,也有意讓觀眾脫離既有的戲曲脈絡,卻仍難以避免鄭生登科時,皇榜仍需載錄「鄭元和」此一完整姓名的問題,也幽微地串起與諸多戲曲前作的關係,並喚起觀眾關於李亞仙與鄭元和的記憶。

至於對於鄭生與李娃之間的關係,在小說中是以一見鍾情以定情,而後快速推展至深愛、遭騙、重逢、登科、婚配的推展,歷代曲本亦多如此,唯獨呈現的方式不同:歷代曲本為了強化李亞仙對愛的堅定,多出了〈剔目勸學〉等有極具衝突與張力的片段;而小說則是透過兩人重逢,李娃與鴇母的對話中,透出帶有愧咎的責任感。

但這兩種情感異中存同,且又設置得過於理所當然,難以得知李娃既知唐律卻愛上鄭生的原因?其後的責任感與急流勇退的情感又是從何處生出?而兩人之間的距離感,互稱姓氏雖感疏離,但相處上卻又相當親暱,反而讓人覺得在細節上有道不清的曖昧。且故事的鋪陳方式,亦有部分難脫明傳奇的創作,甚至如李三娘的設置,實脫胎自傳奇《繡襦記》的賈二媽,因此若說《長安花》是全然地脫離雜劇傳奇、回歸小說,未必如是。


長安花(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臺灣豫劇團提供)

儘管在反叛經典與返回傳統之間,仍有兩種發展系統相互糾葛的現象,但整體而言,《長安花》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作品,也同時對觀眾宣告中生代已可挑樑的世代接班現象。撇除傳統劇目不計,此前的豫劇團是以王海玲與朱海珊兩位名角為中心,且豫劇多為旦本戲,因此劇本除為王海玲量身打造外,過去亦多用兩至三人共飾一角,並由王海玲在最後鎮場的方式進行創作,如2018年《武皇投簡》、2019年《龍袍》、2022年《金蓮纏夢》等皆是,直到2023年《鏢客》才有劇團全樑上霸的編排。

而隨著朱海珊於2023年以《求你騙騙我》退休,即為豫劇團「海」字輩的前輩演員居於二線,僅扮演無人能替代的角色,至於中生代的蕭揚玲與劉建華正式在《長安花》中挑樑,明顯複製王海玲與朱海珊一旦一生的主要組成。在長年的累積下,蕭揚玲的嗓音溫婉寬亮,劉建華嗓音清麗,詮釋李娃與鄭生可說是恰如其分,在各場中均有大段的唱段,將李娃的堅貞情感與鄭生的人生起伏頓挫,渲染得極為到位。

儘管演員優秀,且臺灣豫劇/梆子戲的年輕粉絲也集中於蕭、劉二人,但要純靠李娃、鄭生、鄭父三角以唱功支撐起三個小時的大戲,卻使演出的層次上稍嫌單調,即使此種編排符合傳統戲曲以當家演員為中心的特色,但要做出場次之內與場次之間的層次,在《長安花》中,較之臺灣豫劇團過去的演出更為依靠幕後合唱引導人物的內在情感與背景敘事,藉此做出不同的聲音層次。

除了使用大量的幕後合唱,在少數的場次中,也透過特殊的角色將整體為沉穩的風格加以區隔。如第二場張瑄庭飾演的李三娘,出場即以活潑張揚的聯句、搭配琴師花俏的弦博得滿堂彩,過去僅在傳統劇目如《王月英棒打程咬金》、《閻惜姣》、《大腳皇后》等劇擔綱演出潑辣風騷的角色,形成個人特色外,京劇坐科保留下的脆亮嗓音運用於豫劇腔調中,多能襯出角色的性格張揚直接,是本次演出中,雖非主角,卻奪人耳目的角色。在下半的第四場中,四乞丐的挨家挨戶討飯與各類的樂器搭配,以及【呀呦調】等小調的運用,讓場面效果活潑,而不致沉溺於鄭生的低潮中。

但無論是李三娘、四乞丐、或是兇肆的李定等角色,都僅做為單一場次的點綴以做出各場不同的演出層次之用,而未能在其後的情節發展中發揮其他的功效。誠然〈李娃傳〉已然限定於主角上,上述的人物屬實為《長安花》增色不少,但倘若能再讓這些角色再多發揮功用,彼此互相陪襯、增加劇情間的層次外,也能讓居於二線的中生代與新生代演員有更多被看見的機會。

《長安花》開場時,牡丹花傘盛開,簇擁著主角亮麗登場,但好花不只需要綠葉,也需要不同的花朵來襯,更顯生意。劇內如是,劇外亦如是。

《長安花》

演出|臺灣豫劇團
時間|2024/01/20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兩個家庭,五種意識,一場抗爭,一座村莊,一位說書人成就了《冒壁鬼》的故事,試圖以故事面對白色恐怖的創傷。《冒壁鬼》披上民間文學的外衣,平和重述曾經不能說的灰色記憶,不過度渲染事件張力展現出奇妙的彈性。歷史重量因此被轉化成非教條形式,釋放歌仔戲的通俗魅力。
4月
18
2024
許生在劇中是引發荒謬的關鍵。角色被設定成因形色出眾備受喜愛的文弱士子。在許生的選角設定上,相較於貌美的乾生/男性生行演員,由坤生/女性生行演員進行跨性別扮演更形貼切。坤生/女性生行演員擁有介於兩性光譜間的溫朗氣質,相對容易展現出唯美質感;也因生理女性的先天優勢,與歌仔戲主要受眾女性群體有著更深刻的連結。
4月
18
2024
飾演本劇小生「許生」的黃偲璇,扮相極為清俊(甚至有些過瘦),但從他一出臺即可發現,腳步手路的力度相當妥適,既非力有未逮的陰柔、也無用力過度的矯作,使人眼睛為之一亮。黃偲璇不僅身段穩當、唱腔流暢、口白咬字與情緒都俐落清晰,在某些應該是導演特別設計的、搭配音樂做特殊身段並且要對鑼鼓點的段落,竟也都能準確達成且表現得很自然,相當不容易。
4月
18
2024
青春版《牡丹亭》刪修版的三本27齣,在20年來的不斷演繹之下,儼然成為當代崑曲作品的經典代表。一方面它有別於原著的質樸鋪陳,其加入現代美學的藝術概念,包含舞台設計展現輕巧變化,投影背景增加環境轉化,華美服飾提升視覺美感,舞隊互動帶來畫面豐富⋯⋯
4月
12
2024
以演員而言,現今二十週年的巡演仍舊為沈豐英和俞玖林,或許與當年所追求青春氣息的意義已然不同,但藝術的沈澱與累積,也讓崑曲藝術能真正落實。上本戲對沈豐英而言相當吃重,幾乎為杜麗娘的情感戲,前幾折的唱念時⋯⋯
4月
12
2024
然而,該劇在故事的拼接敘事呈現得有些破碎、角色的情緒刻畫有些扁平,沒有足夠的時間,展現整體故事表現的豐富程度。《1624》試圖再現歷史故事,並用不同族群進行故事發展,值得肯定,但本文希望針對歷史時間與觀點拼接、表演形式的拼接、與巨大美感的運用方面,進一步的提出以下的思考。
4月
08
2024
兩人初見在彩傘人群迎城隍,而江海的反擊/重生在假扮鬼魅還魂向白少威討報;戲裡以民俗儀式意象接地,戲外特邀霞海城隍廟主神城隍老爺及城隍夫人賞戲,戲裡戲外兩者巧妙呼應下,與大稻埕形成更強烈的地景連結。
4月
04
2024
反觀《借名》,抒情由內心情境的顯影表現,確實凸顯劇中人物行動的心理狀態,但密集情節讓這些設計難以察覺,更偏向填補場景過渡的接合劑。在唸白方面,使用大量四句聯提示角色身分背景資訊,末字押韻加強文字的聲調起伏自成音樂感。
4月
02
2024
這也更仰賴演員的表演與角色建構。三位主要演員王婕菱、陳昭婷與于浩威恰好表現出了三種表演方案——王婕菱可見戲曲表演的痕跡,又更靈活地挪用了自己的肢體與聲音特質,幾個耍帥的動作與神情可見她對人物的刻畫。陳昭婷是最趨近於歌仔戲的,特別是尾音、指尖這些細節都可以看到她相對拿捏在戲曲的表演系統裡。于浩威則明顯沒有戲曲身體,演唱方法趨近流行歌曲,也符合「國外返鄉青年」的人物設定。演員表演的細節,不只是劇場調度上給予了空間,更因他們的表演強化了空間的畫面感。
4月
0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