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場挖掘心理空間《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200A.D.地底挖洞人》
2月
10
2020
200A.D.地底挖洞人(栢優座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20次瀏覽

林慧真(專案評論人)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以下簡稱《大》劇)於2019年五月首演,同年年底,栢優座推出「三國系列」第二部作品──《200A.D.地底挖洞人》(以下簡稱《地》劇)。前者為三層結構:渡鴉完成曹營鳴金兵遺願、長坂坡趙子龍救劉備之妻糜夫人,前兩層結構則呼應著現代年夜飯的場景,訴說個人意志與家庭倫理的拉扯。「團圓」的設定,使一場年夜飯充滿衝突。後者則以官渡之戰為主軸,三名袁紹、曹操陣營小兵在挖地道時相遇,因各擁其主的身份差異,在同鄉之中消解衝突性;另外,則又以董卓、貂蟬與呂布之間的三角關係談論愛情的背叛。如果說《大》劇是以「撤退」作為最後的悟道,則《地》劇是在「背叛」之中探索原因。

以作品成熟度而言,《大》劇是較為成熟的作品,縱然在戲情結構上並非如此密合地相互扣連,但在主題的圍繞與收束方面是較為明確的。在現代年夜飯的場景上,夫妻間生育問題與文化差異的衝突、以及身為軍眷的孤寂,突出工作與家庭照護的兩難,單身者逃避著在圓滿表象下的種種爭吵、以及居住原生家庭中難覓對象的困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反而因為一場遵從家庭倫理的年夜飯而顯得分崩離析。趙子龍救糜夫人的主線,以糜夫人的自我剖白呼應現代場景中大嫂拒絕了婚姻生活的禁錮;鳴金兵的遺願,以想回家吃年夜飯對應著逃離年夜飯的三哥,逃離的人會不會才是最在乎的人?戲劇的結尾,三哥終於回家吃團圓飯,完成了跨時空的遺憾。

200A.D.地底挖洞人(栢優座提供)

相較於《大》劇以故事相互扣合呼應的作法,《地》劇則有「說大於演」的特質。舞台上可區分為兩個空間,架高舞台上的撥弦者與擊鼓者,其作用類似於說書者;另外以燈架下降塑造地洞情景,袁、曹陣營的三名小兵在此產生關係的相近相離。由於地洞的環境設定,演員必須放低身體姿態進行演出,於此則多以戲曲身段的矮子步或其他翻身等身段表現。若以戲曲身段與戲劇的扣合而言,我認為《地》劇為戲曲身段找到合理的表現方式,而《大》劇的戲曲身段嵌入人物的情緒方面相對有些勉強,例如憤怒時以掃堂腿表現等,如何找到戲曲身段所賦予的新詮釋,可能也是身段程式化所凸顯的困境。另一個問題是,栢優座的作品向來著重為戲曲身段找到新的表現方式,這是劇團的獨特性,但是這個設定會不會反過來捆綁或限制了戲劇表現形式?意即,戲曲身段對演員或舞台表現上是加分、作用不大或反倒造成扞格感?這是在比較兩齣戲之後的一點思考。

回過頭來說,《地》劇的戲劇結構,共分為十八場,猶如場次的零碎性,整體故事結構也有零散之感。撥弦者與擊鼓者看似抽離於故事以外的說書人,但是愈往後面發展,二者不再是抽離的角色──他們探討著「愛情是什麼」的同時,也在上演著合作與背叛;同時,貂蟬、呂布與董卓的糾纏關係,使得背叛的主題越往愛情的方面指涉。然而在結尾,三名小兵的相互背叛顯得著力不夠,他們相互背叛的原因顯然不是各為其主或是生死關頭的自保,而是在此之前發生的事情被揭露所引發的復仇──劇情的急轉直下,使得背叛的理由缺乏力度,仍不足以理解何以至此。

於是,《地》劇以「地底挖洞人」為設定,更像是以「背叛」作為發想後,向下泅泳探索的過程,這個地底像是心裡待解的陰暗面,而挖洞、探索則是為了瞭解事情或背叛何以至此。只可惜挖掘之後發現深不可測、茫茫然無所著落,到故事結尾,讓人感覺到破碎、凌亂的失語狀態。說書人的角色看似抽離,實則並未抽離,也加入了糾結與混亂的表現形式。因此,似乎只能概括地用「情感的背叛」來說明主題,但是三名小兵的相互背叛與貂蟬的三角關係未能找到明確的扣合與呼應,人何以選擇背叛、能否相互理解,仍缺乏足夠的脈絡來陳述。

綜合來看,三國故事的混亂與衝突,顯現於其戰事背景,像是《大》劇便以此「戰場」扣合人生──廚房是婆媳、妯娌之間的戰場,而年夜飯是家庭親疏的彰顯。但無論是家庭、愛情或友情,都是一次次的心理征戰與進退,而這也是兩部作品都試圖探索的重心。同時,皆以「實」之戰事對應著「虛」的心理空間。地洞猶如人內心的壓抑與深沈,在往下探索的過程中紊亂而迷失,於是《地》劇的舞台擺放著各式大小不一的行李箱,它是間隔彼此的空間,而每一個空箱又猶如人的內心所包裹的種種祕密與心事。至於,《大》劇的舞台設計,則是用年夜飯的圓桌對應上方懸掛的鏤空圓,不斷訴說著同心圓的意象,然而不論是圓桌或鏤空圓,都是由個體集合圍成的圓,而個體性說明了彼此的差異以及衝突所在。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實驗劇場版(栢優座提供/攝影林育全)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實驗劇場版(栢優座提供/攝影林育全)

值得注意的是,在人物選擇上,大多以戰場上名不見經傳的小兵為主體,《大》劇的鳴金兵串起了整齣戲的主軸、《地》劇的三名小兵被迫投入戰爭,帶出「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感慨以及非戰思想。因此,三國系列脫離了以英雄或列強為主體的大歷史敘事,從小人物的境遇著手,藉此觸碰了現代人的心理空間。

「以古喻今」,不僅是在題材的選擇,同時也展現於戲曲身段的現代應用。三國系列藉此帶出一個很好的發想,試圖在歷史縫隙中找尋人性的衝突與情感的拉扯:《大》劇帶出華人社會中敏感的家庭倫理關係,《地》劇則在向背叛的主題探問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係。縱然在戲劇的雙線結構或多重結構的設定下有其不切合之處,但是在虛實表現手法之間對心理空間的挖掘,並且為戲曲身段找到新的演出途徑方面,仍期待會否有下一個三國系列?而下一個三國故事又能如何被訴說。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衛武營版側拍(栢優座提供/攝影朱上均)

《200A.D.地底挖洞人》

演出|栢優座
時間|2019/12/08 15:00
地點|雲門劇場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

演出|栢優座
時間|2020/01/28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戲曲演員的養成紮根多半使他們難以拋下程式化的身體,難題便在面對這樣的佈景時出現--捨棄富麗堂皇的佈景設置,回歸貼近戲曲象徵性的一桌二椅型態。既寫意又寫實的作品中,該如何在不捨棄四功五法的狀態下,巧妙地將戲曲身體運用在日常生活當中?(吳旻真)
6月
10
2019
在編寫與比喻使用仍有拓展空間的情況下,全劇立意與企圖仍已經清楚地表達出來。唱腔、身段等京劇元素不僅為當代社會穿透特定議題的真空地域,也將現代情境難以描繪的心理波動,化幽微為外顯,以具創新與挑戰的視野提供具體清晰的寫意空間。(張敦智)
6月
06
2019
劇中藉由與三國長板坡之戰的情境交錯呈現、對照,以傳達演員對三國角色的重新詮釋,讓觀眾與三國角色有了情感連結。寫實的劇情內容與象徵虛假的戲曲身體、音響失真的預錄音樂,以及不合時代的服裝,形成一虛一實的強烈對比。(戴碧持)
6月
06
2019
實際上,朱陸豪的表演完全無須依賴於布萊希特的論述,導致布萊希特在結構上的宰制或者對等性顯得十分尷尬。問題的癥結在於,贋作的真假問題所建立起的比較關係,根本無法真正回到朱陸豪或布萊希特對於形式的需要。對於布萊希特而言,面對的是納粹與冷戰秩序下美國麥卡錫主義下,世界落回了另外一種極權的狀態;而對於朱陸豪而言,則是在冷戰秩序下的台灣,如何面對為了蛋跟維他命離開家的童年、1994年歐洲巡演時傳來三軍裁撤的失業,以及1995年演《走麥城》倒楣了四年的生存問題。
5月
07
2024
《劍邪啟示錄》這些看似破除框格的形式與情節,都先被穩固地收在各自的另一種框格內,最後又被一同收進了這個六格的大佈景裡頭。於是,原本比較單線、或平緩的情節架構,在導演運用上、下兩條空間帶的操作下,能夠立體化。空間搭配情節後,產生時空的堆疊與跳接。
5月
07
2024
如同《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石牌上兩邊的那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贋作是假,傀儡是假,裝扮是假,演戲也是假。然而,對藝術的追求是真,對表演的執著是真,對操作的技巧是真,在舞台上的用心呈現及感情投入也是真。如今,布萊希特的身影已逝,朱陸豪的印象仍歷歷在目,儘管透過鍾馗的交集對歷史反思、對過往懷疑,西方理論與東方經驗的激盪、辯證,最終的答案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
5月
06
2024
以情節推進而言,上半場顯得有些拖沓,守娘為何化為厲鬼,直至上半場將盡、守娘被意外殺害後才明朗化,而後下半場鬼戲的推展相對快速,而推動著守娘化為厲鬼主要來自於謠言壞其名節,以及鄉里間的議論讓母親陳氏飽受委屈,或許也可說,守娘的怨與恨是被親友背叛的不解和對母親的不捨,而非原故事中受盡身心凌辱的恨。
5月
03
2024
《絕色女妖》目前最可惜之處,是欲以女性視角與金光美學重啟「梅杜莎」神話,惟經歷浩大的改造工程,故事最終卻走向「弱勢相殘、父權得利」局面。編導徹底忘記壞事做盡的權貴故事線,後半段傾力打造「人、半妖、同志、滅絕師太」的三角綺戀與四角大亂鬥,讓《絕色女妖》失去控訴現實不公的深刻力道,僅為一則金光美學成功轉譯希臘神話的奇觀愛情故事。
5月
03
2024
《乩身》作為文學改編的創作,文本結構完整、導演手法流暢、演員表演稱職,搭配明華園見長的舞台技術,不失為成功「跨界」的作品、也吸引到許多未曾接觸歌仔戲的族群走進劇場。但對於作為現今歌仔戲領導品牌之一的明華園,我們應能更進一步期待在跨界演出時,對於題旨文本闡述的深切性,對於歌仔戲主體性的覺察與堅持,讓歌仔戲的表演內涵做為繼續擦亮明華園招牌的最強後盾。
5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