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做為社會運動論述的場域《斷翅飛翔》
6月
26
2017
斷翅飛翔(沈君翰 攝,形藝祭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10次瀏覽
陳祈知(風靈雩舞踏團藝術總監)

自從2014年12月在新北市迴龍樂生療養院納骨塔旁特設帳篷觀賞「黃蝶南天舞踏團」秦Kanoko舞作《幽靈馬戲團》之後,我已經有兩年半的時間,沒有在台北看到很好的舞踏作品了,直到今年(2017年)6月2日,我在台北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觀賞香港舞踏家莫穎詩獨舞《斷翅飛翔》,這支舞作張力十足,深深震懾我心。

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戶外陽台,在兩支平放於地面上的手電筒燈光直射下,兩排玩具坦克車整齊地列隊,令人直接聯想到1989年北京天安門學運,6月4日鎮壓大屠殺。莫穎詩全身塗白,身穿用氣泡紙、塑膠麻布袋……等物件製作而成,以白色為基底的衣物。她的頭上戴著紅色珠子串成的頭飾。蹲踞在兩排玩具坦克車之間,口中啣著一條紅布繩,繩子的另一端,繫著一顆生的豬頭,豬闔目,似笑飛笑,彷彿在睥睨著人間俗物。莫穎詩緩緩屈膝勉力前進,臉上露出詭譎癡愚的笑容。

隨後,莫穎詩進入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褪下繁重的衣物,身穿紅色睡裙。她鑽進二樓陽台的黑幕裡,影像映照在黑幕上。再度現身時,莫穎詩戴上面具起舞。這個面具,是一個巨大的佛頭,界乎人與神明之間的形象。隨後,她取下面具,將面具擺在豬頭上。她向上拋出數百張A4紙,紙上書寫了無數的文字、文章、規約、對白,布滿人們無法完全看得透的論述。觀眾們,包括我,任意遊走於演出場域之間,各自找尋安適的位置,並且在莫穎詩的身體靠近之時,迅速為她讓出空間來。演出之間,穿插著影像放映,影像的內容,包括莫穎詩的身體、京劇段子、以及六四天安門學運,為阻擋中國人民解放軍坦克車前行,以手無寸鐵的肉身站立在坦克車隊前的王維林身影……

接著,莫穎詩將頭埋進成堆倒叩的課桌椅裡,這讓我直間聯想到日本1960年代,「全共鬥」、「反美日安保鬥爭」時期的學潮。莫穎詩又站上高處,捏破一顆裡面裝著紅色血水的紅蛋,意象鮮明而驚人。她從嘴裡,一顆接一顆地,吐出了7顆催淚彈彈殼,這是2014年9月28日,莫穎詩親身參與其家鄉香港「雨傘革命」時,在事發現場撿拾到的彈殼。一旁的長條木椅上,放置了一群牛、羊、豬、馬等動物的小模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看著這些模型,我的腦海裡,浮現這句話來。

莫穎詩又進入牯嶺街小劇場二樓測邊小倉庫,從倉庫裡,拖出一個巨大的透明塑膠袋。她把自己罩在這個透明大塑膠袋裡,用塑膠束縛帶綑綁雙手,大塑膠袋內空氣稀薄,她試圖打坐,藉以自我安撫以尋求冷靜,尋求令自己存活而自在的空間;累積了諸多先前觀舞過程中的撼懾,看到這一刻,我落下了淚。

接著,莫穎詩又舞動黑傘,使傘面向外翻折,這不禁令我聯想起2014年9月底至12月間,震驚國際社會的香港「雨傘革命」。最後,莫穎詩撐著一把除去傘布,僅剩傘骨的傘,走到牯嶺街小劇場二樓戶外陽台,用傘骨的末端,輕觸在一旁已然由工作人員點好的篝火,使傘骨的每一個末端都燃上了火,她撐著燃燒的傘,口中吟唱著一首英文歌,歌詞的大意是:“Tree, stone, mud, water and sand. Everything is buring. One hundred, two hundred, three hundred years. Die burning. Keep fighting. Keep flying. Come here and sing.”唱著唱著,莫穎詩撐著火傘,走下陽台外的階梯,走出劇場。

莫穎詩是一位真正抓到日本舞踏神髓的表演藝術家。發韌於1959年的舞踏,由日本舞踏宗師土方巽奠定其美學基礎,始於處理1945年,美軍在日本廣島、長崎各投擲一枚原子彈,日本天皇透過廣播御音放送,宣告日本無條件投降的「原爆創傷」。日本舞踏舞者,許許多多也積極參與日本在1950、60年代的「反每日安保鬥爭」,亦即反對美國於第二次世界戰爭之後,於日本派遣駐軍,美日簽訂「安保條約」,使日本淪為美國的次殖民地,喪失國格的基進社會運動。舞踏舞者以自己的身體為媒介,藉由藝術表現傳達人道關懷。莫穎詩回應了舞踏發展初期的歷史脈絡,把表現的情境拉到她所經歷的中國北京「六四天安門事件」以及香港「雨傘革命」。

而《斷翅飛翔》這支舞作,不只是一支「地境舞踏」、一支劇場作品,更是行為藝術的一環,因為莫穎詩不限制觀眾身處的位置、任憑觀眾自由穿梭於表演空間,也運用各種物件,挑釁觀眾的感官知覺,使表演者與觀眾產生微妙的互動。

唯有斷了翅膀,才能召喚出內在巨大的渴望,渴望飛翔……

《斷翅飛翔》

演出|香港「形藝祭」
時間|2017/6/2  20:2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一個作品的好壞,牽涉到觀眾的自主意識,然而,對觀眾的自主意識如何挑逗、勾引、確認,如何拉近距離,如何劃清界線,是一個創作問題,是一個美學問題,但同時也是觀眾的自我提問。(劉純良)
6月
12
2017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另外,文化的慣習會在身體裡顯現,而身體內銘刻的姿態記憶亦是一種文化的呈顯。因而,透過詳實地田調與踏查的部落祭儀資料,經由現代舞訓練下的專業舞者的身體實踐,反而流露出某種曖昧、模糊的狀態。
4月
29
2024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