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是賦予,還是啟動魂靈?《掰》
12月
01
2021
掰(真快樂掌中劇團提供/攝影陳又維)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661次瀏覽

蘇恆毅(專案評論人)


傳統對於偶戲的看法,大抵為演師操作偶、並表演出不同的聲腔,藉此賦予偶生命,以使人偶不再是一個無生命的塑像,而是在戲台的戲劇空間中,成為「活生生」的人。因此,演師是賦予偶生命的人,甚至可被視為神靈一般的存在。

而在當代,此種人與偶之間的關係開始被反思,除了是思考偶戲藝術的可能性外,同時也讓人與偶的主從關係,以及在舞台上的「現身」與否,有所翻轉。對此,真快樂掌中劇團做了許多嘗試,無論是《孟婆.湯》、與《一丈青》,或是長義閣掌中劇團的《掌中家書・朱一貴》,均試圖讓演師親身成為演員,遊走在偶戲與人戲之間,使舞台的虛實界線被打破,也讓過往演師讓偶代言的身份,得以有機會走向台前,演出「自己」的聲音。

若說上述的作品是嘗試將演師走向台前,使其成為演員,藉此使偶戲與人戲的界線消弭。那麼,真快樂掌中劇團本次應邀參與「2021戲曲夢工場」所推出的《掰》則更向前一步,探問「偶戲的本質為何?偶只能是無生命的存在嗎?」等議題。

演出開始前,演出空間四角個別架設轉播螢幕,投影出偶的動作,以及演師操偶的手部動作,暗示了演師之手與人偶的關係。但演出開始時,則由演師柯世宏在吃泡麵以及閱讀劇本的過程中,與偶頭對話,並透過即時投影,使表演空間中同時呈現人與偶的視角,試圖建構出偶的內在靈性。

隨後,演師為戲偶妝點,並幽幽地吟著「柴頭尪仔無性命」,將戲偶、及今日所要憑附在偶上的三魂七魄放入提籠中,提著白燈籠,在宗教科儀的樂聲中行走,道出此時的身分:渡魂使者——他帶領著提籠中的男女之魂前往地獄觀其前世所行,邊行走,邊問著「為何最初恩愛,最終仍放開手」、「為何不諒解對方,才導致關係變壞」等疑問,同時試著開解男女之魂。其後行至孽鏡台前,方以偶戲演出〈碾玉觀音〉中,崔寧與璩秀秀的婚戀悲劇。

在〈碾玉觀音〉的結局裡,本為崔寧與璩秀秀盟誓生死不離,但崔寧得知璩秀秀早因郡王刑罰而死,遂心生恐懼告饒,最後仍被璩秀秀拖至陰曹地府;在《掰》裏頭,對此篇小說的理解是:故事主角生死不渝、致死不肯放開彼此雙手。將小說的陰狠蒼涼,改用浪漫的方式進行詮釋。

此劇以「掰」為名,是有意經由「雙手分開」的意象,討論演師的雙手與戲偶的關係。但在演出上,並未因此理念而喪失故事性,而是透過〈碾玉觀音〉的故事,再建立出劇中的另一架構,討論一對相愛的男女因何牽手、卻為何在死後有了嫌隙而放開彼此的雙手,從而使《掰》在討論「人與偶」的關係的同時,也處理「愛侶關係」。

掰(真快樂掌中劇團提供/攝影陳又維)

演出過程中,也不時以手作為意象──透過沒有偶的手型,做出故事當中與戲偶動作相應的手勢,使觀眾在沒有戲偶的情形下,單從手的細節運作,亦可明白故事人物的行為與心理反應。但是,此種演出方式,並非意味著戲偶僅能憑藉演師的雙手而獲得生命,而應是「戲」,或說是,故事人物的「魂」,自始便存在於偶與演師的雙手之上,而非由哪個更高位的存在所賦予,使偶內在的靈性得以被顯示於觀眾眼前。

《掰》以〈碾玉觀音〉作為主要故事情節,其實也適合此劇的主題:從探討戲偶的靈魂是本質性的存在,或是演師情感的憑依,透過一個含冤而死的淒涼鬼故事,而故事中的鬼魂化為戲偶,成為戲台上實存的人,經此回顧一生,也同時鬆動「柴頭尪仔無性命」之說,建構並強化戲偶本身即有靈魂,演師的存在,則是為了啟動戲偶中的靈氣。

此點在〈碾玉觀音〉故事結束後,舞台上方降下多尊戲偶,演師環視之後,便操作著關公與哪吒的戲偶,讓他們說出各自的故事,而後抽離。在此環節中,演師並無自己的台詞,而僅透過環視「眾生」的眼神,無聲地道出一個演師沉靜地思量自身與偶的關係,更同時是渡魂使者對這些帝王將相、功臣賊子、神仙鬼怪在冥界的喟嘆。

此種喟嘆,即在於「最終仍是手放開」──不論是〈碾玉觀音〉的佳偶(或怨偶),或是演師與戲偶皆然。愛、恨得再濃烈,終將成為他人;戲演得再如何高潮迭起,終要休息,戲偶的生命力也會暫時消停。此種蒼茫感,透過此劇對於人與偶的關係的探索過程中,發現戲偶本存的靈魂是有待演師啟動一事,與演師賦予戲偶生命相較,則更為突出,因為缺少演師,終究無人能夠清楚地體察到戲偶本存的靈魂中,蘊藏著強大生命力。

當演師成為演員、也同時覺察到戲偶本存的靈魂之後,雙方的互動關係又會有如何發展?雙手分開之後,又會用何種方式重新牽起?期待未來劇團對此議題的實驗。

《掰》

演出|真快樂掌中劇團
時間|2021/11/13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或許,所有藝術形式最終都得面對消亡的恐懼。形式與內涵,就像是肉體與靈魂。⋯⋯這股執念成為牽引著戲師化身道士、招魂重演過往回憶的原初動能。重點實不在鬼,而是肉體沉睡後魂魄依然不願消散的意念。以此觀點再看一次《掰》在形式上的實驗,⋯⋯那雙啟動一切的「手」,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再只是為著戲偶服務,而在畫面上被揭露,成為特寫的表演元素。(白斐嵐)
12月
01
2021
或許,劇團在短短一小時內無法顧及情節的深化,或者,目的是藉由《碾玉觀音》的故事來傳達分離與離別的意象,操偶師的雙手結合與分開,像是分別代表著秀秀與崔寧,他們經由「上帝之手」結合,卻也「手分手」的分離。至於離別後的陰間重聚,並非處理的重點⋯⋯(林慧真)
12月
01
2021
儘管此次的改編無論在劇情安排或舞台表演上都並非盡善盡美。但是,豐富的劇情轉折、舞台畫面的充分運用與燈光的配合,讓初次觀看戲曲的觀眾更容易接受。當家小生孫翠鳳則承擔了戲曲的傳統表演形式,讓老戲迷們有充分的觀戲享受。整場表演下來觀眾的掌聲、歡呼聲和叫好聲從未間斷,足見此戲在娛樂性方面的傑出表現、觀眾對於此戲的接受程度也很高。
5月
15
2024
《劍邪啟示錄》這些看似破除框格的形式與情節,都先被穩固地收在各自的另一種框格內,最後又被一同收進了這個六格的大佈景裡頭。於是,原本比較單線、或平緩的情節架構,在導演運用上、下兩條空間帶的操作下,能夠立體化。空間搭配情節後,產生時空的堆疊與跳接。
5月
07
2024
實際上,朱陸豪的表演完全無須依賴於布萊希特的論述,導致布萊希特在結構上的宰制或者對等性顯得十分尷尬。問題的癥結在於,贋作的真假問題所建立起的比較關係,根本無法真正回到朱陸豪或布萊希特對於形式的需要。對於布萊希特而言,面對的是納粹與冷戰秩序下美國麥卡錫主義下,世界落回了另外一種極權的狀態;而對於朱陸豪而言,則是在冷戰秩序下的台灣,如何面對為了蛋跟維他命離開家的童年、1994年歐洲巡演時傳來三軍裁撤的失業,以及1995年演《走麥城》倒楣了四年的生存問題。
5月
07
2024
如同《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石牌上兩邊的那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贋作是假,傀儡是假,裝扮是假,演戲也是假。然而,對藝術的追求是真,對表演的執著是真,對操作的技巧是真,在舞台上的用心呈現及感情投入也是真。如今,布萊希特的身影已逝,朱陸豪的印象仍歷歷在目,儘管透過鍾馗的交集對歷史反思、對過往懷疑,西方理論與東方經驗的激盪、辯證,最終的答案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
5月
06
2024
以情節推進而言,上半場顯得有些拖沓,守娘為何化為厲鬼,直至上半場將盡、守娘被意外殺害後才明朗化,而後下半場鬼戲的推展相對快速,而推動著守娘化為厲鬼主要來自於謠言壞其名節,以及鄉里間的議論讓母親陳氏飽受委屈,或許也可說,守娘的怨與恨是被親友背叛的不解和對母親的不捨,而非原故事中受盡身心凌辱的恨。
5月
03
2024
《乩身》作為文學改編的創作,文本結構完整、導演手法流暢、演員表演稱職,搭配明華園見長的舞台技術,不失為成功「跨界」的作品、也吸引到許多未曾接觸歌仔戲的族群走進劇場。但對於作為現今歌仔戲領導品牌之一的明華園,我們應能更進一步期待在跨界演出時,對於題旨文本闡述的深切性,對於歌仔戲主體性的覺察與堅持,讓歌仔戲的表演內涵做為繼續擦亮明華園招牌的最強後盾。
5月
03
2024
《絕色女妖》目前最可惜之處,是欲以女性視角與金光美學重啟「梅杜莎」神話,惟經歷浩大的改造工程,故事最終卻走向「弱勢相殘、父權得利」局面。編導徹底忘記壞事做盡的權貴故事線,後半段傾力打造「人、半妖、同志、滅絕師太」的三角綺戀與四角大亂鬥,讓《絕色女妖》失去控訴現實不公的深刻力道,僅為一則金光美學成功轉譯希臘神話的奇觀愛情故事。
5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