弭平歷史的好用「文化」
4月
11
2024
《天王降臨多久川》,2022(僻室 House Peace提供/劉璧慈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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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汪俊彥(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哪些字在當代藝術書寫中看起來最具共識?哪個概念可以獲得現代國家的一致擁護?什麼字即便含糊不清但用起來正氣凜然?什麼東西在精神與靈魂的保守下,實則持續以物質自我生產(以及生產自我)?當我們談及當代藝術的各種創作時,每每也同時賦予創新、實驗的期待,藝術彷彿代表的是一套超越現況、不受陳規限制的力量;然而,另外有一套宛若鏡像相對的理念,則是某種美學的絕對狀態:它穩定而精確,能在更迭的時空中維繫純粹,後者往往以「文化」為名。

如同「種族」(race) 這個字的發明,在十六世紀前的歐洲,這個字從來沒有被用來指涉「某一群具有共同祖先或起源的人」,隨著以物質技術的開展為基礎的世界版圖重新劃分,一套以科學為名、中性而客觀為標榜的分類系統,成為接下來幾個世紀至今的準則,各種異質的生存樣態,也旋即被收攏、歸納至可透過辨識而判別的差異之中,「文化」(culture)則成為弭平前述這一整段特定歷史生產最好用的符號。也就是說,當我們輕易地將原先各種無法簡單化約的事件或狀態,進而以諸如文化差異與民族性來解釋時,在這裡,「文化」非但沒有幫助我們進一步察覺問題,反而重複指定了一條同樣的路徑,在原路回返之中,一再鞏固這一套認識論的限制/陷阱。

上述這種可以「辨識而判別」的方法,外顯於諸如膚色、體型等,內化則如語言、聲音、動作,無論俗如日常生活的實踐,或雅如精緻廟堂的操演展示,都可以透過這個方法,統整出對於「文化/藝術」的體認與掌握。換句話說,儘管分析過程中再多的討論,也往往以對於「文化」應有的表現歸結;這種以「文化」為前提的觀點,其訴求也會一再進入「雖然可以創新,但更重要在於提醒創作者與觀看者應該如何尊重文化,才算是理解美學」的套套邏輯。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在這裡,權力指的不是任何上對下、領導與命令,甚或是統治與壓迫、侵犯與歧視的關係,因為這種關係往往是最單一,也是最容易理解、最具說服力,也最能召喚的。相反地,權力更應該被視為無法掌握的、不斷流變的,而不能輕易指涉方向的。換句話說,自「文化」開始,一旦可以對於權力有新的想像,就等於重新具有分析的能力,進而提出評論的問題意識。

一組與「文化」共同生成的詞彙,對我來說,還有如:現代、當代、傳統、文明、自我、他者、主體、身分、在地等,或許我們不妨將這個列表繼續延伸至:西方/東方、歐洲/亞洲、國家/民族、中國/臺灣等。但這張彷彿無盡的表列,真真切切不是在於以所謂的去中心、解構、顛覆或多元,再一次歸類與切分表徵;恰恰相反地,如果去中心的方法,仍舊依賴既有的分類與認識工具,只是創造出嘗試以認同安置實踐的更多中心,也就重複弭平藝術實踐中的不平整與不可化約,最終一再呈現(其實更多的是欲望)出一幅對等而均衡的權力圖像。

晚清時期,兩種國族主義共同被當時提出來作為連繫人民的群體方法:「血緣」與「文化」。表面上看起來,前者依賴狹義而侷限的種族意識,後者則彷彿廣泛地包含了認同與精神。但批判地說,前者所謂的「血緣國族主義」從來不是真正透過全民「驗血」的實踐來確認,後者所謂的「文化國族主義」也其實無異於訴諸同一套對於收束身分與集體認同的權力論述。「文化」在現代性的治理中,成為最隱微又實則最為有效掩飾異議的方法。想想,當我們說出「你有沒有文化?」時,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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