弭平歷史的好用「文化」
4月
11
2024
《天王降臨多久川》,2022(僻室 House Peace提供/劉璧慈攝影)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36次瀏覽

文    汪俊彥(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哪些字在當代藝術書寫中看起來最具共識?哪個概念可以獲得現代國家的一致擁護?什麼字即便含糊不清但用起來正氣凜然?什麼東西在精神與靈魂的保守下,實則持續以物質自我生產(以及生產自我)?當我們談及當代藝術的各種創作時,每每也同時賦予創新、實驗的期待,藝術彷彿代表的是一套超越現況、不受陳規限制的力量;然而,另外有一套宛若鏡像相對的理念,則是某種美學的絕對狀態:它穩定而精確,能在更迭的時空中維繫純粹,後者往往以「文化」為名。

如同「種族」(race) 這個字的發明,在十六世紀前的歐洲,這個字從來沒有被用來指涉「某一群具有共同祖先或起源的人」,隨著以物質技術的開展為基礎的世界版圖重新劃分,一套以科學為名、中性而客觀為標榜的分類系統,成為接下來幾個世紀至今的準則,各種異質的生存樣態,也旋即被收攏、歸納至可透過辨識而判別的差異之中,「文化」(culture)則成為弭平前述這一整段特定歷史生產最好用的符號。也就是說,當我們輕易地將原先各種無法簡單化約的事件或狀態,進而以諸如文化差異與民族性來解釋時,在這裡,「文化」非但沒有幫助我們進一步察覺問題,反而重複指定了一條同樣的路徑,在原路回返之中,一再鞏固這一套認識論的限制/陷阱。

上述這種可以「辨識而判別」的方法,外顯於諸如膚色、體型等,內化則如語言、聲音、動作,無論俗如日常生活的實踐,或雅如精緻廟堂的操演展示,都可以透過這個方法,統整出對於「文化/藝術」的體認與掌握。換句話說,儘管分析過程中再多的討論,也往往以對於「文化」應有的表現歸結;這種以「文化」為前提的觀點,其訴求也會一再進入「雖然可以創新,但更重要在於提醒創作者與觀看者應該如何尊重文化,才算是理解美學」的套套邏輯。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在這裡,權力指的不是任何上對下、領導與命令,甚或是統治與壓迫、侵犯與歧視的關係,因為這種關係往往是最單一,也是最容易理解、最具說服力,也最能召喚的。相反地,權力更應該被視為無法掌握的、不斷流變的,而不能輕易指涉方向的。換句話說,自「文化」開始,一旦可以對於權力有新的想像,就等於重新具有分析的能力,進而提出評論的問題意識。

一組與「文化」共同生成的詞彙,對我來說,還有如:現代、當代、傳統、文明、自我、他者、主體、身分、在地等,或許我們不妨將這個列表繼續延伸至:西方/東方、歐洲/亞洲、國家/民族、中國/臺灣等。但這張彷彿無盡的表列,真真切切不是在於以所謂的去中心、解構、顛覆或多元,再一次歸類與切分表徵;恰恰相反地,如果去中心的方法,仍舊依賴既有的分類與認識工具,只是創造出嘗試以認同安置實踐的更多中心,也就重複弭平藝術實踐中的不平整與不可化約,最終一再呈現(其實更多的是欲望)出一幅對等而均衡的權力圖像。

晚清時期,兩種國族主義共同被當時提出來作為連繫人民的群體方法:「血緣」與「文化」。表面上看起來,前者依賴狹義而侷限的種族意識,後者則彷彿廣泛地包含了認同與精神。但批判地說,前者所謂的「血緣國族主義」從來不是真正透過全民「驗血」的實踐來確認,後者所謂的「文化國族主義」也其實無異於訴諸同一套對於收束身分與集體認同的權力論述。「文化」在現代性的治理中,成為最隱微又實則最為有效掩飾異議的方法。想想,當我們說出「你有沒有文化?」時,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
將物質文化的地方人文與民間精神活動列入藝術史,多傾於將它們當作擴充藝術史的材料。而如果以地方性為主體,「地方性的藝術」在階級品味擴張之外,則需要政治美學化與藝術政治化的行動介入,才能打破其固化的形態。在史觀區分上,歷史唯心主義傾於「菁英史觀」,認為「重大理念、人物、事件」才能製造出流動的歷史感,否認民眾在歷史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歷史唯物主義則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主張「人是環境的產物」,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力量。 此藝術史觀的源起分歧,決定了「地方性」與「藝術性」的發展脈絡。在當代文化生產語境裡,「菁英史觀」介入「民間環境」的同時,則又顛覆又模糊這兩個意識形態,在異化中擴張了地方文化的再生產。
8月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