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謝鎮逸
二十世紀才開始發展的現代打擊樂,其誕生之初就已經跟前衛與實驗精神高度綁定,所以本就難以倒推回古典的聲音本位來等同視之。縱觀台灣打擊樂圈子,近年出現不少跨領域的合作、製作,各機構場館也表現出經營打擊樂演出的企圖。這個無需仰賴特定樂器與空間條件的樂種,既能在各種物件表面上、非制式的場域中演奏。相較於其他樂器,也更有充分條件進入當代表演、當代藝術的系譜之中。意即,無論多麼講求技藝的演奏,最後都會被推進「去分類化」的現代性熔爐之中,然後順理成章地被正名為「當代聲響」。
然而,跨領域的媒介操作,卻成為了打擊樂演出的雙面刃——一方面在跨域實踐中的非典型操作,從中取得「當代性」的紅利,並得以遊走於音樂演奏、當代表演、當代藝術之間。另一方面,卻又容易掉入形式被大肆鋪張的風險,致使「聲響」此一打擊樂中的本體,被讓渡於「非聲響」的其他渠道——空間感、沉浸感、樂手的表演性、觀眾互動、集體親密感等。
不過,由「NanaFormosa 擊樂二重奏」與C-LAB臺灣聲響實驗室共製,於2024聲徜音樂節中演出的《漂浮小鎮嘉德阿威亞的一天》,有可能成為上述困境的一道破口。鄭雅心、張育瑛兩位擊樂演奏家,邀來五位來自台灣與韓國的當代作曲家,與四位實驗影像創作者合作打造出一場絕佳的沉浸式演出與互動展。前述的「非聲響」雖然大量鋪墊於演出其中,在最終卻並沒有太快消解於「當代性」的話語迷障之中,反倒再一次強化了打擊技藝的價值與重要性。
《漂浮小鎮嘉德阿威亞的一天》劇照(NanaFormosa提供)
一天時日的聲・景流變
從18世紀的《福爾摩沙歷史與地理的描述》這部虛構文獻中的台灣起源獲得靈感,演出在聯合餐廳展演空間中重新創世紀,打造出限時限地的「嘉德阿威亞」(Gad-Avia),俗名既是「美麗之島」。這座有著魔幻寫實文本依據的漂浮小鎮,在空間導演吳子敬的編排下,讓觀眾化為臨時鎮民,隨著不同曲目,在假想的街角巷弄中體驗時間與空間的流動,度過了小鎮的一個日夜。在吳紫莖的舞台設計中,高高低低的平台是錯落起伏的漂浮棱線,倾斜的坡度也重建了險峻的地景紋理。吳峽寧的燈光設計模擬了由早至晚、一天的光線變化,卻也有遁入非日常的魔幻時刻。這些劇場設計美學的推張與加總,無疑是為創作觀極為不同的各家門造物主,整合出一致性通透到底的總體美學基調。
歷時一年半的聲音、物件的採集與田野,最後的演出分為五個樂章,並搭配不同的影像導演合創。姜待名(Daemyung Kang)的《Little Play》共有三個樂章,分別穿插在其他曲目之中。〈塗鴉〉動用不同物料為筆,在不同材質的界面上書寫各種聲音遙想;〈莊嚴的祈禱〉在靜謐中響起鈴鐺聲響,虛構的福爾摩沙語念念有詞,鎮民們彷若置身於朝拜的廣場;〈節奏的樂動〉透過倆人敲打與摩擦彩色積木,時而是和諧的複調、時而是競爭的對峙。
林煒傑的《Trembling》在大鼓上安置振動器,在捶打時躁動感被無限擴大。後方雷片隨著動力猛烈晃動、電流穿越過樂手掌心時發出的音頻;藉由物理製造出的聲音,卻有著近似電子樂的聲響。林仕杰解構自身舊作《海灘人》片段並重構而成的影像,投放到雷片表層的金屬平面上,波動的振幅讓聲畫似光非影,是作魔幻小鎮清晨未亮時的海市蜃樓、氣候異象。
灑在大片薄紗布簾上的月亮逐漸變成太陽,很快又被置換成投影中的時光隧道洞口,小鎮死寂的一天又再次活了起來。陳珩《叮叮咚》在田野中被採集回來的各式歷史部件,讓倆人叩叩擊擊、敲敲打打,一列廢棄鐵道在他自身的發聲中也重新復現。曾吉賢交付的台南多處糖廠影像文獻,在張若涵的手中被調閱成可供私人記憶對話的通道;黑白的畫面,是歷史影像的造形,也是個人不穩定、不確定的記憶圖景。從木質的建築構件到生鏽的鐵器,再到手持鈴鐺與垂吊空中、漂浮的鐵塊銀河系——多個音高相異的金屬樂音,在叮叮咚咚、輕盈奔放的節奏中,望見民眾勞動的幻影幢幢。
小鎮日落時分,圍繞著一座被各種物料折疊過的山,兩位樂手從敲奏大鼓到鳴擊不同刻紋的磁磚。楊祖垚的《索弗洛尼亞素描》取材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看不見的城市》中兩個半邊的城市,陳省聿則透過三頻道銀幕,回應與主旨有所呼應的自然/城市景觀——既是生機勃勃又是死氣沉沉,有的建設有的是毀壞,或是永恆塵埃落定或是隨時連根拔起。太陽墜下的最後一刻,倆人在大鼓上好不容易堆疊建立起聳高的積木,下一秒卻又在黑暗吞噬前被轟然推到落地。
鈴聲、金屬物件等實物作響,在AI與數位工具中產生聚變與裂變——《Fusion Fissionné》是陳家輝用以裝載虛實交媾的增生載體;樂手的現場造音,回饋到AI後再次即時生成與調變成曖昧不明的電子聲響。被重新演算的聲形與音體,在入夜的小鎮中是人們集體的恐懼與深邃的不安。葉澈實拍影像搭配AI生成,催生出不可理喻、無法言說的城市光景——究竟是虛幻中有實景的基礎,抑或是清醒夢中有朦朧的現實?正當鎮民們半醒半睡、出神入化中,忽然的一道靈光閃現——此時遠方山上冒現出一位新的大地祭司——電影擬音師胡定一,以多種擬音工具與手邊物件,在日夜轉換之際加入這場召喚儀式。漂浮不定的小鎮在虛構的文本中終於成為了現實,而我們在美麗的島上度過了一小時的一天時日。
《漂浮小鎮嘉德阿威亞的一天》劇照(NanaFormosa提供)
集體的信任:跨域中堅守技藝
「嘉德阿威亞」作為文本基礎,一方面緊扣美麗島的國族認同傾向、意圖言明歷史記憶如何被物件與聲響在當代得以延續;但與此同時,「幻得幻失」的觀演體感經驗,又使得看似即將固著落地的國族召喚,拆解成毫無意義的碎片。不過,這種「幻得幻失」之感,卻仰賴譜曲、演奏的精準技藝調控,才得以創造出迷惑鎮民的入夢保證。
擊樂、聲響、物件、影像、電腦、AI與互動裝置等,加上歷史敘事、在地性、國族性等各種內在文本的串聯互通之下——這場演出,幾乎把可以想見的各種媒介及其應用方式,都搬到了舞台中用上了一遍。不過,這卻毫不因為創作人員眾多而顧此失彼,或有任何責任分配、歸屬權重問題而導致失衡落拍;同時,也沒有當代打擊樂在形式主義上的過剩鋪張。本演出的製作難度恰恰體現於此——該怎麼在眾多創作意見、領域各異的磨合之中,整合出觀看體感、聆聽知覺上的和諧,卻又絲毫沒有抵消個別創作者的獨立性及其光彩?
直覺猜想,臨時鎮民的感官得以在演出過程中被大幅動員,並非是因為「多重媒介」的召喚,反倒是透過最本質化的高端聲響創作、最講究技術準確度的技藝操練,才得以烘托出最飽富觀演體感效力的美學體驗。另一方面,相信這也關乎全體創作人員對彼此信任的交付,並在有效的群體工作方法下,所整合出的集體成果。至少在近幾年個人所觀察到的跨領域打擊樂演出中,《漂浮小鎮嘉德阿威亞的一天 》是融合得極之成功、顯著奏效的一場重要實驗,也為台灣當代音樂與藝術的跨域合作,樹立了嶄新的一次示範、高端之一記標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