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你了,得要(給)我活著——關於imagine在《內在的聲音》裡的幾個補評
3月
16
2025
界址創作《內在的聲音》劇照(界址創作提供/攝影楊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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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陳泰松(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那是多麼詭異或驚悚:公園自身是生命體,甚至像是人的化身,因為它是擁有能思的主體?這是來自Adam Rapp劇本《內在的聲音》(The Sound Inside)的結尾處,主角貝拉(Bella)自問著:「是這個公園想像他的屍體?」(Did this park imagine his body)【1】——或者是猜想、設想,甚至誤以為是。

imagine,在此是印刷斜體字,戲場要如何演出這個字?劇團「界址創作」似乎沒有演繹這個鋩角;我是指這字的物質性,裏面多少有超出字義、隱而未宣的某種涵義,否則何來的斜體字——至少,字體不等於字義本身!那麼,是要提高音量,改變音色、腔調或肢體表達等等?都不是,那是太流於故作姿態的表演。我們總要有構想,可能是盱衡劇本後的詮釋,但更好是從中抽出一條可串接其他文本的線。首先,這個文本,可能在外部,也可能早已埋在正文裏,隱蔽,或不占敘事主軸而被掠過。其次是那條線,要問的是它基於什麼而被捻成的:是什麼元素,基於什麼層面、向度或感素等等。無論如何,把imagine直白唸出來總不是個好主意。

我得說,與其把imagine看成字,毋寧以它是個act來把握,把它演出來,或者給它有個act。在英文或法文上,act都不好翻譯,不僅可指動作,也有幕次的意思,如劇場或電影的敘事排序,是段落的交代,且通常帶有標題,概括情節。總之,「界址創作」在演繹《內在的聲音》似乎少了imagine的某個act——它可以是單數,也可以是複數,有許多個act。當imagine本身意味著它作為act之使出或設置,劇場也能給予其他可能脈絡的發現,像是循著脈象,診斷它的沉浮,關連到某個症狀等等。

首先,學生克里斯多夫突然到來,闖入貝拉的辦公室,他環顧四周,看到牆上有一幅照片,被吸引住(drawn)。此時,貝拉跳出自己的角色,以旁白者的身份面對觀眾,描述這幅照片說:「玉米已收割完畢,一位女子站在田地中央。她一身黑,在廣闊死寂的田地裏顯得渺小。幽靈似的。遠處一座水塔,上面印有PLANO字樣」。接著,克里斯多弗問道「攝影裏的人是妳嗎?」,隨後自言自語:「當然是,不然還會是誰…」。貝拉拒絕回應他,說她自己「不知道那是誰…」(I have no idea who that is…)。爾後,克里斯多夫有好幾次回訪貝拉的辦公室,某日,他再度對照片發表看法,懷疑該女的身形有變小,還期待那裏會下雪,並說他有個「詭異的感受」(weird feeling):「若隔日再過來看,照片裏的田地將會有20英吋厚的積雪。但沒有腳印。女子正在那裏。彷彿田地想像了她(As if the field imagined her)」——imagine在此是正寫體,動詞的過去式。就克里斯多夫看來,田地本身彷彿是活體,照片是個證明;正如法語的acte,也有證明或表明(faire acte de)的意思,且依據字面上的翻譯,這是「做出…的證明」。

至此,acte至少有動作、幕與證明這三種涵義,幾乎等於是imagine的運作模式。此外,在克里斯多夫還沒出場前,貝拉便提到了一件事,是關於自己走在校區附近的紐黑文(New Haven)公園,將感受形諸於以下的描述:「夜晚那刻,即使最平凡的物件似乎擁有思想。滿是內疚縈繞的公園長椅。一條丟失的圍巾,隱藏著蛇形的邪惡」。長椅與圍巾,活了起來,有生命徵象,不再是寂物,而是能思的主體;也就是說,前者心懷內疚,後者心生邪念。於是,公園本身是活的,包括田地也是。是擬人化的文學修辭?若這樣理解是有些可惜,枉費Adam Rapp《內在的聲音》給人深奧的感素,一種糾纏在死活閾限,復又在心智與肉體上盤結,形成錯綜複合的詭異情狀。或許在「界址創作」裡,舞台設計可以成為imagine作為心與肉相互盤結的實驗場。

內在的聲音(界址創作提供/攝影楊詠裕)

泰維克紙(Tyvek)在舞台上的運用是令人亮眼,它從上方垂掛下來,紙面上有部分的劇本原文刊印,有時是漢譯,如引用杜斯妥也夫斯基《罪與罰》的名句,紙張本身也跟演員時有接觸,發出摩擦聲。這些聲響的含義可大可小,小到單純只是隨機發生的噪音,但若說噪音的含義之大,則大到猶如是扣連人的心理狀態,或是體內深處的某種騷動,都被外化或外置化為紙布上的文字;不然,就像是紙布會自我覆誦,或印表機接收某處傳過來的傳真,最後,紙布只剩「內在的聲音」這五個字,反覆書寫,盡是相同的字句不斷重複的列印輸出,意義在此逐漸被掏空。但貝拉罹癌的神奇自癒,使人不得不把《內在的聲音》視為這樣的寓意:包括話語的設置(紙布),講述,把事情講出,就是致命物質給排出來,是對癌細胞的清除,以至於這整個故事像是救贖,是人浸淫在永恆的暗黑裏,敘事能帶來光,只是暫時性,但也適足以滌除身在那裏的負性,獲得永生——如同貝拉自己說的「I feel as if I will live forever」,而根據整齣戲,她是從暗黑(darkness)裡出場,退場於光線在她身上的逐漸黯淡。

若是如此,克里斯多夫在此成了獻祭者,且是自願的——貝拉在課堂上,提到教材範本《罪與罰》反英雄的人物類型吸引她,克里斯多夫立志要寫出該書關於當鋪老闆與其妹妹被謀殺的情節,不得不讓人聯想到他的離奇死亡與特別留給貝拉的遺著。這本著作的內容寫什麼,或許字裡行間有暗示,但畢竟沒有清楚交代,只有提到封面題稱To Lie Facedown in a Field Full of Snow(臉朝下,躺在滿是積雪的田地裏),恰好是克里斯多夫後來死亡的姿態;再來是貝拉對這本遺作的肯定,說是誠實的著作,她所讀過之最,依據的是克里斯多夫對寫作之如此投入,忘了78頁的編碼,以及77頁與79頁內容空白。另外提到另她卡住的結尾,三段省略號(ellipsis),字形是人工打字機,感覺「抑鬱,透露著近乎是溫柔的暴力,每個都是完美像一個月球」。難道《內在的聲音》像是一則預知死亡紀事的獻祭者,主角是克里斯多夫,讓人不得不作此聯想。我們在文中讀到克里斯多夫對貝拉本人多年前的著作《比利貝爾德穿牆而過》(Billy Baird Runs Through a Wall)——科幻社會小說,偽裝成青少年文學——提出他的評註,談到「癡迷於名人的資本主義社會,毀壞了年輕世代」,以及「我們在無神信仰的世界中渴望信仰與奇蹟」等語。接下來,對話是貝拉對他的性挑逗,例如她說「I had a hot ass」,顯然引用了杜象作品的L.H.O.O.Q.(1919年)【2】,反而這此對話之前,克里斯多夫早已開宗明義,解讀《罪與罰》的男主角設置不在於「誘出我們的同情心」,而是「激發道德的著迷」(To inspire moral facination),耐人尋味的是,貝拉曾教導他寫小說的訣竅,「如果你的故事主角是在引導你,那麼你就會像是保持領先於你的讀者」。這是說,克里斯多夫以死,唯有以獻祭者之死,來提領他的老師貝拉——多年來的創作困頓,沒有出書,都只在教書,只能自怨自哀說公園的「燈柱比我大多數學生更瞭解我」?或者說,既然是獻祭,以死為證,那是製造一個給貝拉脫困的機會,正如讓她得以擺脫癌症的死亡威脅——克里斯多夫中斷她的安樂死,停止藥劑注射的必要分量?甚至,克里斯多夫的存在才是貝拉遺忘許久的內在聲音,且是以死來激發她?《內在的聲音》是傑出的劇本,不會封閉在總是完美的故事裡,反而是玄奧的暗黑,貝拉的出場與退場,再強調一次。

內在的聲音(界址創作提供/攝影楊詠裕)

看來《罪與罰》的文學身影在《內在的聲音》處處留跡,是後者在超驗上的對位法,包括神之有無,但我並不認為「界址創作」對imagine的懸欠得全然求助於文本探討或詮釋,反而這個字義的物質性才是,攸關如何將劇本的文字轉化劇場的重要「引子」(primer)【3】,因為幾乎所有的物質都跟它發生聯繫,例如公園、長椅、內疚、燈柱、蛇、圍巾、邪惡、雪、死寂、田地、水塔、明信片(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頭像)、性交、pussy、小東西、矩形機器、無法規避的路徑、裝配線、系辦線上貓箱(日曆表)、人工打字機與字形、省略號、屍體與肖像照片等等,讓它們都成了事件的施事者(agent)。我也不認為劇場得要再現什麼,譬如那張照片,無論是真的是一張照片,還是舞台上的投影,幻燈片,或擺一台電視機等等,給予一個具體的形象,總之無論是具體還是抽象,正如imagine,我們需要給它以劇場式的想像,一種在那裡能“figure out”的形象構造。甚至,我也不認為《內在的聲音》只在處理師生的生產生態。我們都知道老師如何巧奪學生的創意,以及校園的性別政治是傾斜於男性及其可能的沙文主義,《內在的聲音》則是給予反擊,以掌握敘事資源的貝拉,賦予她是陽具女人(pallus-woman)的形象,例如她說「愛一本書像是外遇」,克里斯多夫的回應是指寫作。

然而,關於陽具女人,或者陽具本身,不應以簡化的二元論來看待——況且,它不等價於生理解剖學的陰莖(pennis),而是符號學的性概念。然而,貝拉是來自於暗黑,也是最後歸返之域,其所代表的深邃與永在,始終是《內在的聲音》一個不可省缺的形象與寓言:黑洞女人。至於克里斯多夫的神祕之死,宛若人祭,或被懷疑是編造的,情況也不惶多讓,他戲稱自己有12.5%的女同性戀,貝拉則稱自己有32.5%。《內在的聲音》如謎語般的敘事是奧妙而幽微,一齣不可多得的劇本,時而閃現字句的珠璣,對於搬演它的難度,除了翻譯口白的語調或咬文吐字的掌握之外,著實挑戰了思想、文學地景有不同文化脈絡的我們。



一個Post Scriptum,所謂的ps. (附言):「界址創作」的舞台營造頗具功力,觀賞之前便知曉Adam Rapp的劇本本身很深邃迷人,2024年2月16日到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觀看此劇後,心中有某種隔閡感,可能是劇本來自所謂西方/歐美的文化圈,文腔與語境須要某種的台灣在地轉化,但能夠忠實又努力演繹原著又值得讚賞 ,因為對文化異已的接納或涵攝早是現代文明的進行式,也是對人性有多重面貌的挖掘與體會,於是找來《內在的聲音》的劇本細讀,發現了imagine這個斜體字的奇特,顯然不是一個字眼就能掃過去,它像是羅蘭巴特在談攝影時所謂的「刺點」(Punctum),一種莫名、非智性的、甚至還是不經意卻能直擊人心的某種細節。imagine縈繞我的心思許久,寫了一半,因其他旁務而擱置,心想大概又多一篇廢棄的文稿,如今感謝有此機緣,重拾舊筆,卻又再度留下種種未完的懸念,不料在臉書上看到劇團想重演,又是滿心期待。


注解:

1、Rapp, Adam,The Sound Inside, ED. Theatre Communications Group,2020。以下括號內的文字皆引自本書。

2、杜象在標題上玩文字遊戲,是Elle a chaud au cul的諧音,如同英文的意思。

3、借用這個英文的生物醫學含意,是指一小段單鏈DNA或RNA,作爲DNA複製的起始點,跟聚合酶連鎖反應中成為人工合成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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