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場館或者進部落,這是一個問題
8月
23
2024
《Hmici kari》,2023。(山東野表演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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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尉楷(山東野表演坊團長)

演出後的場復,黑膠上的馬克,

如同磁磚表面的水漬,反覆出現,卻始終不留痕跡。

這是一篇在部落做戲的檢討報告,帶有一絲不確定的意味。

返鄉度過第6年,一如從前在都市,太陽曬到中午才起床,過了凌晨12點依舊在工作,眾人想像「回到地方」後的各種生活作息,似乎在我的身體未如期待地「在地方」。那麼,我就不地方嗎?鄉村也可以很不鄉村,一如我們在地方做戲,目標明確,是想吸引外地觀眾/遊客前來,一覽有別於都市、場館的看戲體驗。

部落作為藝文場所?

2017年,我於花蓮支亞干部落裡替代役,開啟返鄉後部落參與的篇章,這裡的社區發展協會與其他不同,一群年輕人從事社造工作,偏鄉青年臉孔稀少,加上溝通便捷,很快跟我一拍即合,合作幾次後,人際關係打開,也就愈捲愈深。

協會中部分青年於2021年創立地方深度旅遊公司「阿改玩生活」,希望結合導覽體驗和劇場展演,開創獨特的限定型主題活動,2022年起至今,我們共同舉辦多次結合餐桌與劇場形式的地方體驗。體驗內容包含走讀導覽、傳統料理製作、特色餐桌及劇場觀賞。對於阿改的夥伴來說,目的是將地方文化轉譯為多元形式,藉以吸引外地人認識太魯閣族文化,促進地方消費,創造地方特色品牌與商品;對於我們劇團(山東野表演坊)來說,自然認同地方的再造,但仍極度在乎如何拿捏文化轉譯、劇場性與經濟考量等。一來一往間,雖有摩擦,但共居一地的羈絆關係,及相同的目標,仍讓彼此持續走下去(至少落筆的當下是如此,笑)。

台灣表演藝術的現狀,往往期待將「優秀的」表演帶入場館,透過這種方式,有效地與展演團隊、藝文推廣,以及場館經營形成相互的助力。作為在地表藝團隊,我們既渴望這樣的機會,同時也保持一份抗拒。

動態平衡的共作

傳統場館是一個相對中性的空間,演出結束後,無論多麼精彩或動人,舞台很快便回歸平靜,這個空間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待下次演出又是可以隨意揉捏及改造的地方。部落卻不一樣,這是一個生活及情感的空間,同時也是住所,密切攪動彼此。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1】 、遊客接駁【2】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熊下山》,2022。(山東野表演坊提供)

如《熊下山》劇中的一個場景,原商借一塊Baki【3】的生薑田,演出的前幾天又斷然回絕,並誤以為我們在辦理選舉造勢,才讓我們意識到「啊!團隊成員中有家人參選」;另一塊閒置農地,原規劃為停車空間,演出前幾天才知道地主請另外一個Payi【4】在上面種鵲豆,並提醒眾人絕不能踩踏;還有一塊溝通好的街道旁空地,已裝置好的舞台和燈光設備,演出適逢清明連假,返鄉的族人還來不及接收家人的告知,將車子停在家門口,也就是舞台的正中間,觀眾的眼前。

除了部落內部,還得考慮外在條件,如得配合花蓮市以南稀少的大眾運輸,確認每一位觀眾如何前來,駕車的人要將車子停在何處,否則影響部落生活;搭車的人得考慮演出的時間規劃,比如火車班次如何銜接開演、幾點前謝幕可讓觀眾順利回家等。類似的經驗,回憶起來著實在令人玩味。

其次,不同性質團隊的合作難免需要磨合,如第一次舉辦《熊下山》,當次活動大致區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由阿改帶領觀眾分組走讀,製作傳統料理,接著享用餐桌。第二部分,山東野帶領觀眾穿越重複的路線,進行劇場的演出。

在檢討會中,阿改團隊感受《熊下山》劇場感比重過高而忽略體驗。兩個部分皆以「部落婚禮」為主題,也刻意地使用同一個空間作為走讀及演出,卻也拉出了距離。前半部的走讀基於真實,後半部的演出則奠基於想像及設計,觀眾被劇本故事及精緻的燈光聲響所吸引,將走讀及體驗視為堆疊演出的前導。這種失衡讓我們意識到,合作不僅是將各自的專長拼接在一起,更需要在彼此的需求與期望中找到平衡。


《Hmici kari》,2023。(山東野表演坊提供)

因此,在接續合作的《Hmici Kari》中,我們為了讓文化體驗與劇場展演更契合,以阿改既有人員的專業技能(如餐食製作、傳統射箭、走讀導覽等)為主,並在此基礎上融入劇情,配以精緻的燈光和聲響,讓參與者一邊坐在餐桌旁享用美食,一邊觀看演出。活動的設計正是基於這種融合和流動性,將文化體驗和劇場演出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在觀眾享受部落傳統美食的同時觸發劇情,沉浸於整體體驗中,讓演出不僅僅是劇場的呈現,而是一種與部落文化緊密交織的感官體驗。

一名長期看戲的外地觀眾事後,不像稱讚地回饋:「這是一齣戲嗎?」

場館作為觀賞藝文展演的識別空間,約定成俗地海納各式節目,而部落作為一演出活動場域,我們又該如何存在於此呢?演出結束後,我們不會(也無法)離開,下了舞台,我仍是那個睡到日正當中才醒來的地方人。

回顧和阿改共同的製作及演出歷程,觀眾從部落入口起,沿著街道穿過荒廢的田地,將公共空間延伸至私人住所,從白天到夜晚,從上山砍竹到進入劇場,從聆聽導覽到閱讀劇本,從大啖美食到演員訴說食物的故事理念。

這不僅僅是阿改從事的地方創生工作,也是劇場的魔幻,是進入山林部落的氛圍所驅策,讓觀眾/遊客游離在不同的時空中,不斷摸索自己的角色。過程中,觀眾逐步認識地方,體驗生活,並與人際關係交織,編織出一個支亞干專屬的藝文體驗。

部落作為活動場域不可能「無痕」,每一次的活動與表演,都在日常生活中留下了印記,讓「我們」與地方緊密相連,或是繁瑣(笑)。


注解

1、部落裡的生薑田、閒置的農地、家屋、協會搭建的傳統建築等。

2、部落裡為乙種管制道路,遊覽車須事前申請路權,且只能於早上九點至傍晚五點通行。

3、部落男性長輩稱呼。

4、部落女性長輩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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