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顏采騰(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三月的第一週,兩廳院的國家音樂廳及演奏廳,不約而同地響起了巴洛克作曲家史卡拉第(Domenico Scarlatti)的樂音,而且,都和典型的古典演奏會有所不同。爵士鋼琴名家恩立可・皮拉努奇(Enrico Pieranunzi)以爵士即興語法拆解樂曲,另一位鍵盤演奏家奧加・帕先科(Olga Pashchenko)則並列巴洛克與現代音樂,兩人皆以各自的方式翻新史卡拉第,發掘全新意義。
這篇文字是一次嘗試,以史卡拉第為軸線,將爵士二重奏/鍵盤獨奏會兩個大相徑庭的表演並列討論。目的是要思考以下的音樂美學議題:即,如何在古典音樂的重重規範下,開闢出不同的演奏可能性,其中又有哪些潛在的困難。
皮拉努奇:作品內外的雙重遊戲
在皮拉努奇與貝斯手湯瑪斯・范斯貝克(Thomas Fonnesbaek)的二重奏演出中,史卡拉第在各個層面上都是頗特別的存在。從曲目來看,當晚主要是電影導演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與作曲家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的電影配樂,以及皮拉努奇的原創作品,惟有史卡拉第是三百年前的古老音樂;從編制來看,二重奏的形式幾乎貫穿全場,惟有史卡拉第由皮拉努奇一人獨奏。演出一開始,皮拉努奇隻身亮相,不疾不徐地向觀眾致意並隨即埋首於鋼琴前,彷彿預告了他輕鬆而奔放不羈的演繹方式。
皮拉努奇的即興方法,有點類似西方古典音樂中的「主題與變奏」。他選擇了包含(就我印象所及,應是)K. 9、K. 239在內的三首奏鳴曲,先是演奏完整樂段或全曲,再擷取動機或旋律,進一步發展新的段落。在他豐富樂思的引領下,即興段落大多遠離了原曲的和聲、氛圍及結構,有時深沈凝練,時而熱烈奔放,但仍不過度脫離原曲的素材。而即使在彈奏原曲,他的演奏風格也不落俗套,毫無學院式的謹慎或偽古似的矯飾,而是自由運用其豐沛的音色,自在地在鋼琴上唱出樂句。
如此一來,皮拉努奇演繹史卡拉第的方式,便與所謂的(某種程度上更常見的)爵士改編有決定性的區隔。後者就如皮拉努奇在錄音專輯《克勞德先生》(Monsieur Claude)、《三人行》(Ménage à trois)裡或是當晚演奏《新天堂樂園》主題那樣,是將德布西、薩提、莫利克奈的一段主題旋律套入爵士重奏的形式,徹底重塑音樂的樣貌。而對於史卡拉第的即興演奏,則是一方面留下作品的完整原貌,一方面又進行延伸與變化,將自身的樂思與彈奏風格——也可以用劇場或舞蹈理論的術語來說,他的演奏的「身體」——凌駕於作品之上。
在皮拉努奇的演奏實踐中,不難發現所謂「作品概念」(work concept)的潛在影響力,以及鋼琴家透過此一影響力進行的二重遊戲(play)。「作品概念」指的是對於樂曲的一種態度,相較於早期的音樂家將自身視為工匠、其創作僅是功能性、社會性用途的產物(例如用於舞蹈、演奏練習或宮廷娛樂),十八、十九世紀以降的作曲家則開始將樂曲視為完滿的、獨一無二的「(藝術)作品」。基於這個意識形態,音樂家演奏時必須謹守作品的規範,遵循其創作意圖甚至還原歷史原貌。皮拉努奇的完整彈奏(而不是馬上予以拆解或變奏),首先體現了這個「作品概念」的影響力。但是,在照譜彈奏的同時,皮拉努奇一方面脫離了古典樂界的詮釋風格傳統,為奏鳴曲注入更自由豐富的色彩,另一方面則銜接自身的即興創作,模糊了樂曲的邊界。某種程度上,他進行的是一種現代主義式的(而非後現代激進解構的)審美遊戲,也就是肯定了樂曲作為文本的既定力量,並由此出發,連接起不同的音樂領域與演奏邏輯,在文本的內與外進行遊戲。
帕先科:新舊作品的互文
與之相反,帕先科延續了西方古典音樂的演奏會形式,但在曲目編排與樂器使用上翻玩新意。她玩起了反差並列(Juxtaposition)的遊戲,將史卡拉第和李蓋悌(György Ligeti)交錯排列,形成現代音樂—巴洛克—現代音樂—巴洛克⋯⋯的序列。在舞台上,碩大的法吉歐利(Fazioli)現代鋼琴與小巧的雙排大鍵琴分處舞台左右兩側,順著曲目排序,在帕先科的指尖下交錯地響起,相當考驗觀眾的聽力彈性。
帕先科主要以歷史樂器演奏為專業,她在演奏史卡拉第時,也採取了所謂的「鑑古風格」(historically-informed practice)——演奏大鍵琴(仿古樂器)、風格化的句法及裝飾音、淡化個人觀點而忠於作品(Werktreue)。僅僅從這一側面來看,或許只不過是尋常的古樂演奏。但是,經由和李蓋悌的交替,她在史卡拉第的作品上多添了一層互文(intertextual)的意義:
第一,以現代作品為參照,彰顯了每一首巴洛克作品的個異之處。眾所周知,現代音樂中不存在統攝性的「時代風格」,而是每一位作曲家、每一首作品都有獨立的邏輯、形式與美學,例如當晚演出的李蓋悌《音樂探索》(Musica Ricercata)組曲,便是十一首皆有不同的中心音、動機與風格。而藉由與一首首現代音樂的錯置,史卡拉第的每一首奏鳴曲也進入了這種「單一獨特」的微觀聆聽模式——我們意識到,史卡拉第多如繁星的奏鳴曲創作(共555首),並非像平時以為的,只是「都差不多的巴洛克音樂」,而是像現代音樂一樣,每一首都彷彿是獨特的小宇宙,其中的動機、手法與理念乃是殊異而不均質的。
第二,強調歷史音樂與現代音樂的相似性,甚至藉由現代回溯性地影響過去。在樂曲順序上,演奏家刻意將音型、旋律動機或調性上相近的作品並列,例如奏鳴曲K. 141以連續的重複單音為特色,其後接到李蓋悌《音樂探索》僅以單一個音譜成的第一首,兩者的相似性顯而易聞。這讓人意識到,原來歷史音樂並不古板,而現代音樂則和史料如此相像。甚至,在演奏其中幾首(儘管不多)史卡拉第時,帕先科採取了類似「古樂搖滾化」的做法,將李蓋悌音樂中生硬、激烈的特質引入,讓史卡拉第變得刺激且尖銳,稍稍趨近了現代音樂。
比較可惜的是,帕先科沒有在演奏詮釋上走出太多新意,而更多是單純並列不同的作品文本,透過互文與對照來額外創造意義。況且,李蓋悌的作品本身足夠震撼,好比在大鍵琴上表現搖滾音樂的《匈牙利搖滾》(Hungarian Rock)與電子音樂的《連續體》(Continuum),使同樣在大鍵琴上的史卡拉第相形失色。將原本一氣呵成的《音樂探索》拆開,破壞了原本的連貫感,也並未產生不同效果;整個「現代音樂—巴洛克」的曲目交替,因而略顯形式化。儘管我欽佩帕先科在復古與現代樂器之間自由游走的能耐,但在探索演奏詮釋可能性、拓寬作品內涵的方面,她的成果仍然有限。
當大鍵琴遇上現代鋼琴當大鍵琴遇上現代鋼琴:奧加・帕先科的琴鍵藝術(謠藝音樂提供)
文本的規範:限制與潛能
帕先科和皮拉努奇的不同嘗試,似乎都指向了古典音樂實踐的一項議題:在古典音樂的場域之「內」,是否還有任何鬆動樂曲文本、更拓寬詮釋空間的可能性。在帕先科的例子中,我們看到演奏家遵循著復古演奏的常規、樂譜的指引,沒有太多自我發揮的空間,最多是能在不同的文本之「間」進行遊戲(例如、交錯並置、互文思考);在皮拉努奇那裡,他則打穿了作品的邊界,延伸了音樂,但卻是在即興、爵士的名義下才獲得合法性,而不能在古典音樂的領域中自我證成(justify)。我們完全可以想像,要是哪位(古典)演奏家恣意地大改音符、改編或延伸創作,便會招來「他不太正統」、「不符合作品原意」的批評。
我不是要主張,我們應該直接拋下現有的演奏規範,或恣意地凌越文本權威,畢竟這些規範與意識形態是長年沉澱累積的結果,和各種歷史脈絡、文化資本甚至政治意識密不可分;若是單純地拋棄規範,勢必會被體制驅逐在外,而無法達到內部的改革。
相反,皮拉努奇和帕先科的實踐方式,儘管不夠全面,但或許是能夠參照的立足點。其共通之處在於,他們都肯定、並順從了當前的文本規範力量(即「作品概念」),先是遵循作品的完整性與權威性,再進行不同層面(內、外、間)的開掘。那麼,其中一個方向,便是像帕先科那樣,扮演策展人一般的角色,藉由作品的(去/再)脈絡化,加強聽者的感知,直至照亮樂曲裡還未被看見的,仍存在詮釋可能性的潛在空間。另一方向,則是如皮拉努奇那樣,「主題—變奏」地以既定文本為基礎,注入自身的即興與創造,直到和原作等量齊觀。除了這兩種路線,勢必也存在其他的可能方向,能讓我們辯證地面對並運用規範,進一步開闢未知。
在可見的未來,或許整個西方古典音樂表演界的趨同化現象仍將持續強化,演奏詮釋的空間愈來愈小,音樂作品的規範力愈大;但是,危機之中也永遠存在轉機。在最強大的文本限制之中,或許存在最寬闊的可能性。演奏詮釋的未來,以及各種不同的創造性嘗試,還是值得期待的。
《當大鍵琴遇上現代鋼琴當大鍵琴遇上現代鋼琴:奧加・帕先科的琴鍵藝術》
演出|奧加・帕先科(Olga Pashchenko)
時間|2025/03/03 19:30
地點|國家演奏廳
《新天堂樂園》義大利電影爵士夜
演出|恩立可・皮拉努奇(Enrico Pieranunzi)、湯瑪斯・范斯貝克(Thomas Fonnesbaek)
時間|2025/03/01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