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乃文(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劇場是一種感性的部署,本為誘發觀眾的感覺而存在;因此觀眾在走出劇場後,開啟「我覺得⋯⋯」為首的各種敘述,抒發情緒,或順帶整理思路,相當合理,甚可稱得上理想的觀劇反應。
然而,「我覺得」,卻成為我書寫評論時難得出現的一組字彙。總是小心路過,避免蹈入。明明不是沒感覺,卻迴避說出「我覺得」,這會不會是種矯情或矛盾呢?請容我細細道來。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為了說出「何以我覺得」,書寫者除了分析作品的美學部署和象徵系統,更重要的是在復盤自己的觀演經驗中,找到自己的閱讀位置及審美方式,也就是對「我覺得」進行深度檢視和分析。從一個評論者的理想:任何一個觀眾的審美機制,都可以透過徹底的反身思考技術,而溯源到整個社會的感覺結構及象徵系統——這正是為什麼一個人的「我覺得」,可以蔓生為「我們覺得」的重要理由。
這種「我覺得」的反思技術,顯然並不浪漫,也反激情,甚至有點枯燥嚴苛,好像把原本直覺而感性的「我覺得」,放到理性的手術台上做大體解剖,並像所有外科手術一樣,帶有風險;例如過度謹慎、過度自我審查、過度理論化,使文章閱讀起來減少爽感,高冷持距,顯得「假掰」等等招致反感的毛病,很可能都來自這種理性手術的後遺症。
即便如此,我仍贊成對「我覺得」多多做反身思考。誰說理性思辨必然無聊?這就像把吊書袋的理由,歸咎為讀書太多一樣,是倒果為因。我自己就讀過一些將感覺反芻過程書寫得精彩絕倫、引人入勝的評論文章,其理路之清晰,觀點之獨特,用字精準不囉唆,像一把隱形的刀,鑽進你的感覺受器中慢磨細篩,讓你的感覺打磨得更加敏銳和精細。我認為評論也是一種表達的技術,若能將飄忽不定、難以言傳的感覺給捕捉下來,誰能抗拒得了這種文字的魅力?
時至今日,資訊超載、流量為王,人們的接收模式變得零碎、速效、短影音化,往往一個「爽」、「酷」、「爛」字,就可以結案一個受眾的感覺。此時嚴肅的評論書寫,已形同稀有物種。可當每一個「我覺得」,都變得容易曝光、快速傳播、容易操作,成為大數據庫裡的萬千資料之一時,竟還有人想透過慢工細磨地處理文字,慎重分析「我覺得」的來龍去脈,來致敬為人們創造感知的藝術,不得不說有點不合時宜。這種書寫,我覺得,本身就是對易燃易爆炸易消化易淹沒的資訊世界的一種抵抗,至少是不服從。
眼尖的讀者,應該已經發現,「我覺得」並不會在我的評論中消失。我承認我會在「我覺得」之前,有意識地警醒、迴避,但這不代表我忽視我的感覺及第一印象,相反地,反覆檢視正是我致敬「感覺」的一種方式。而當我毅然而然決定落下「我覺得」幾個字的時候,表示這可能是涉入書寫者自己的信念,情感盲區,或因某種原因必須暫時擱置,不做分析,特此敬告讀者。因為評論者也是凡人,一樣也會被情緒煽動,被自己的信仰所左右,受近期的經驗所影響;也會在第一時間難以分辨煽動與感動的差別。「我覺得」在此猶然是一份交保書,以備候傳。
作為觀眾,我同樣深切渴望遇上強大感性力量的作品,五感俱暢的體驗,瞬間吞沒分析、找不到言語可形容;萬一遇上,也絕不用文字稀釋它。文字是保存感覺的載體,同時也反思感覺,將感覺蔓延得更深更遠,而且可因反思而成長,而非一成不變。在這時代,評論者已非思想導師,他們大隱隱於群眾之中,只因特別擅長捕捉「我覺得」,並將「我覺得」衍製為「我們覺得」,經常徘徊於劇場邊,做一名孜孜矻矻的書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