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俊銘(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
我避免使用「正確」,是指概念上而非實質使用,儘管我的確很少使用「正確」。不過作為前藝術學院生、前文化記者,現在是社會學研究者,回想年少時的激情,我卻愈來愈少寫評論,與長期表演藝術評論尤其是音樂評論趨勢所暗示的「正確」有關。我愈來愈懷疑評論的功能。評論真的是公共生活裡溝通藝術最好的方式嗎,評論還有「真心」嗎,我們能否重新定義評論?
管制心態
古典音樂長期存在一種樂曲解說式的寫作風格,為什麼?因為我們假設音樂等於「作品」,而非社會活動,它暗示一種特定的風格與處理方式,演奏家最好「正確地」彈奏,這時評論者把自己想成管制者,評論者甚至不敢談論自己到底聽到了什麼?喜不喜愛這樣的處置?最好的書寫策略遂變成客觀化評論與被評之物,彷彿那些音樂「天生地」該被如此談奏,評論變成「作品是否被正確演奏」的確認與督導員。評論者忘了音樂是「人的活動」,評論是一種「重看」(review),音樂家亦非孤立在無塵室裡演繹作品。
評論家也忘了所有「風格」興起之時,總是一種對前風格的違逆,試想貝多芬。風格是極不穩定的概念,也是暫時的狀態,例如「歷史表演」的爭論。音樂可能有歷史、流派甚至商業理性遺留下來的印記,在長期的過程裡,演變為一種「風格」;但音樂如何可能有一種先天「正確」的演奏?
維穩
藝術評論長期存在「正確」與否的話語,與它興起時所相互建構的學院力量有關,學院從師生、藝評人延伸而來的評判恰恰好主導了藝術評論的評判,可能還會影響政府部門資源的評定。因此極弔詭地,對「正確」的監管,反而經常並非基於「藝術」,而是為了資源分配。「正確」會壓抑與排擠那些邊緣或待興起之事。我常感覺藝術評論愈來愈學院化,不再維持愛好者與學院評論家那種充滿張力的搏鬥,並不健康。從這角度觀,也許一位「不正確」的評論家也很重要。正確是一種邊界畫分的手段,以畫分藝術內外。近年評論愈來愈維穩化,不再有「論戰」,也不再「好看」,我們或許可思考,為何愛好者不願走進評論場域,或者寧願在其它場域黑特。
工具主義
評論明顯與西方理性崛起或者公共領域誕生之際,藝術不再受統治者或教會壟斷有關。評論開端於社交談論,帶有業餘愛好者的色彩,而後評論的專家化與建制,變成一種特定的批評話語。當今的評論,缺少市民性格,受國家補貼,尤其容易鼓勵出制度化的話語,這是評論危機也是藝術界危機。評論在藝術市場興盛時被商業邏輯監管,評論像文宣。現在被學院派監管,評論像學術文章。
我近年幾乎不讀寫評論,原因即在於它的學術化、理論傾向,某些評論為寫而寫、為評而評,理性走到它的背反,甚為工具性格。評論成為一種藝術理論展演(而且經常張冠李戴),而非展演的對話,也讀不到人文性與社會,只看到封閉的「作品」。少了激情或真正意義的議論,評論驅逐了評論,公共討論重新封建化,僅成就有限的趣味。另外,話語總是有限,評論的危機即話語的危機,真誠對話不能僅靠話語,我們活在話語被濫用成話術的時代,評論不應只有書面語言,更需要面對面交流,如同我們仍需要劇場。為什麼我們不思考重新將評論帶入社會空間,到劇場、咖啡館、書店與脫口秀節目議論藝術。
不合時宜的重要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正確氣氛危機的極至,例如那些以「文化平權」、「社會參與」為標榜的創作與話語。反思與創造力一旦變成政策或補助標的,價值成為手段,就會開始浮現極權、恐怖的氣氛。我們或許需要更多評論者「看穿」而非服從或僅指認藝術的方向。正確氣氛的另一種極端:閱讀評論像閱讀藝術同業公會的大會報告,滿滿同仁風格與行話,或視其在同業裡的階層身分秩序而評定,有朋友說這叫「作文」、「不是給你(讀者)看的」。我有時更樂意閱讀非刊於藝術領域的藝術評論,它們更生動充滿朝氣,在那些更綜合的媒體裡,我看到對藝術的愛,仍抱希望,目光聰慧而且與社會交織。
結語
「正確」通常是藝術訓練過程為了紮根、建立方法視野、為了創作、鑑賞與區分的一種手段性途徑。但我還是覺得,最好不要將「正確」理解為一種指導方針。很期待表演藝術評論重新變成各種言論搏鬥的場域,並維持美學、話語、社會身分的多元與趣味,同時有更多愛與交往,這是評論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