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照璵（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2023年臺灣豫劇團推出《鏢客》，作為豫劇團七十年的獻禮巨作。當劇末片尾劇情中，駱成反手殺死錦衣衛指揮使時說出：「我想當的不只是千戶」，舞台上投影出碩大的「錦衣」二字，預示了臺灣豫劇團武俠宇宙誕生。當時全場的騷動猶然在眼前，也對後續作品備感期待，2025年，《錦衣》正式登場，為觀眾帶來了怎樣的一部作品呢？

虛實交錯的復仇之路

編劇沿用了明代武俠故事常用的武林vs東廠∕錦衣衛對抗模式^【1】，但又在其間穿插玄幻設定（如《鏢客》的溯時香），作為推進劇情的鑰匙，架構出一個略帶奇幻色彩的武俠宇宙。而在《鏢客》中戲份不多，並且留下大量謎團的駱成（劉建華飾），在《錦衣》中則順理成章成為主角，踏入了他自己構築的復仇迷宮。

不同於《鏢客》焦點放在江湖，《錦衣》將鏡頭轉向了錦衣衛。全劇緊扣著駱成，從虛實兩條線索講述他的故事。虛線是駱成的夢境，追溯他的過去；實線則引導著他的當下。在追查滅門真相的過程中，故事就在現實∕夢境、現在∕過去來回交織中不斷展開。

在夢境中，我們看到了少年駱成因緣際會帶奇人花婆婆（王海玲飾）回到永平山莊，因花婆婆身負異術蝶夢花雨，引起錦衣衛覬覦，最後慘遭滅門，只剩下自己一人生還，淪落江湖掙扎奮鬥，立志報仇的過去。夢境中的少年駱成（吳淑穎∕張玳寧飾）與花婆婆、姐姐（謝文琪飾）的互動對話，前者提醒他莫忘家仇，後者則寬慰勸導他放下，非常濃墨重彩地展示駱成內心的拉扯，也為他在現實中，拋棄信義、愛情，不擇手段，提供了足夠的情感基礎。

現實中，駱成則假冒宋指揮使的心腹，混入錦衣衛，開始追查當年滅門真相。由失眠武者林勇（吳紹騰飾）牽連出天璣閣主柳緋鳳（張瑄庭飾）、東廠高手楚離（蕭揚玲飾）等一眾角色。最終發現當年幕後黑手竟是身旁的朋友龐成山（殷青群飾），但當他手刃仇人得報大仇時，並沒有因此獲得解脫，反而是陷入無限的痛苦與迷茫。由於龐成山臨死前堅稱自己並未殺害幼童，駱成封閉的記憶被喚醒，迎來全劇最大的反轉。

原來，夢中的「姊姊」其實並不存在。她實際上是花婆婆透過蝶夢花語所植入的虛幻形象，是一種用來支撐少年駱成渡過難關的「心靈保險」。而夢中的花婆婆反而是他復仇之念所具象化的心魔。

劇末，一切真相大白，駱成終放下仇恨，原諒自己，收龐成山之子為義子，一同遊歷江湖。隨著舞臺上響起順威鏢局的喊鏢聲，再度銜接起駱成與順威鏢局的緣分。

錦衣（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臺灣豫劇團提供）

略顯失衡的虛實結合

編劇透過繁複夢境線細膩地摹寫駱成心境，但一定程度上擠壓了現實線的發揮空間。

首先，受限於篇幅，現實世界的敘事雖然尚稱流暢，但細節處略顯粗糙，有些時刻甚至會出現全員降智的現象。如駱成並不受到郭公公派系信任，但卻總能三言兩語地輕易地誣陷旁人，獲得組織助力，設定與表現的落差，難免給人一種故事必須靠主角光環才能發展下去之感。而當虛實兩條線的戲都集中在駱成身上，也難免會壓縮到其他人物塑造空間，如楚離、龐成山以及花婆婆這三個角色身上都有許多未竟之處。

楚離作為駱成主要對手之一，她因父親被控制，不得不為東廠賣命，最後則因駱成的誣陷，間接造成父親被處死，與駱成有殺父之仇。但她在得知前因後果後，卻果斷地放下仇恨飄然遠去。編劇似有意藉這個角色反襯駱成的執著，但她戲份不多，對比效果不顯。由於是蕭揚玲飾演，原以為她將如同第一部中的駱成一樣，是下一部的關鍵角色，但目前看來就只是過渡角色。

龐成山其實是非常值得挖掘的人物，個性恩怨分明，重視兄弟情誼，是個好父親，是錦衣衛中為數不多信任駱成的人。而且從頭到尾都沒展現出反派形象，卻是當年慘案的幕後黑手。這角色形象的反差以及與駱成的情誼，原是極具戲劇張力的切入點。但本劇對此並沒有著墨太多，尤其是在真相暴露後，龐成山的態度稍嫌含糊。他前一刻聲稱自己是奉命行事，下一刻卻又坦承，是因想藉花婆婆的異術，向上司邀功，才屠滅了全莊。而面對駱成的追殺與誣陷，他反應顯得有些消極，原本筆者以為他是為了掩護真正的幕後真兇，但到劇末都沒有翻轉，看似惡有惡報的結局，卻因駱成收龐成山之子為義子，為後續發展帶來十足的懸念。

花婆婆一角堪稱全劇的麥高芬（MacGuffin）——一個驅動劇情發展的關鍵人事物。身負秘術的她既是過去的滅門慘劇之源，也成為後來駱成追查真凶的重要線索。然而，直到故事最後，她的來歷背景依舊成謎，渾身縈繞著神秘氛圍。

當然，本系列尚有續作，上面這些謎題在第三部中會不會有後續交代？讓我們拭目以待。

錦衣（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臺灣豫劇團提供）

導演、武打設計與演員

劉建幗的作品一向以「奇巧」著稱，不過比起她其他天馬行空的作品，本劇不算特別複雜，雖然全劇穿梭夢境／現實之間，但對殷青群與劉建幗來說，要駕馭這樣的作品可說是舉重若輕。

延續《鏢客》頗具海派京劇風格的武戲設計，《錦衣》也安排了很多舞臺上少見的奇門兵器對打，如駱成父親的虎頭雙鉤、林勇的鍊錘、徐扶林的奇型雙刃，都是很有特色的對打套子。不過設計固然精彩，但有些表演並非由專工武戲的演員完成，效果還是打了些折扣。而且武戲穿插比較零散分散，不像《鏢客》有一場大決戰武戲壓底，因此整體來看《錦衣》武戲的精采程度還是稍遜一籌。

由於虛實雙線都緊扣著駱成，因此劉建華表演非常繁重，唱念作打俱全。她把駱成這個亦正亦邪的角色詮釋得相當討喜，將脆弱∕堅忍、真誠∕油滑等截然相反的特質雜揉於一身，還能雕琢劇本沒細寫的情緒，展現出成熟演員的專業素養。蕭揚玲除了楚離之外，還兼飾駱成夢境中的月無雙，象徵他內心的悔恨。不過即便如此，蕭揚玲的戲份也不算多，這兩個角色對她而言游刃有餘，很完美地完成任務。由於花婆婆只出現在夢境與回憶之中，戲份少卻極為關鍵。可以說是為王海玲這位臺灣豫劇精神領袖量身打造的角色，只有她才能夠在不長的出場時間中鎮住全場。張瑄庭把柳緋鳳潑辣、算計、仗義的江湖氣詮釋得十分到位。吳紹騰也將林勇粗豪憨厚的特質演得十分可愛，尤其武功紮實，是不可多得的菊圃新苗。

小結

作為臺灣豫劇團「武俠宇宙」的二部曲，《錦衣》延續《鏢客》的世界觀，以夢境∕現實交錯的手法，訴說了一個複雜糾葛的復仇故事。雖然與《鏢客》相比，少了一點驚喜，在虛實結合與角色塑造上也還有提升空間。但本劇解開了上一部作品中駱成身上的謎團，也為下一階段的篇章埋下伏筆，成功達成承上啟下的關鍵任務。主創團隊對《鏢客》系列的整體規劃，展現出臺灣豫劇團立足當代臺灣劇壇的企圖心。故事最後，當順威鏢局的喊鏢聲再次響起，觀眾也將持續見證這段「武俠宇宙」的未竟旅程。

注解

1、自胡金銓的《龍門客棧》開始，很多影視作品如電影《新龍門客棧》、《笑傲江湖》、《龍門飛甲》、電視劇《保鑣》都是這個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