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復仇無法癒合傷痛:從夢境到現實的《錦衣》之路
5月
26
2025
錦衣(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臺灣豫劇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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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蔡幸淇(國立清華大學教育學院學士班)

繼2023年推出七十週年團慶大戲《鏢客》後,臺灣豫劇團今年響應2025臺灣戲曲藝術節「有(界」無),以武俠宇宙系列二部曲《錦衣》再掀江湖風暴,將戲曲與武俠融合交織,帶領觀眾逐步揭開故事角色間的恩、怨、情、仇,並隨主角駱成踏上一段自我療癒與救贖之路。

《錦衣》雖延續《鏢客》所建構的宏大世界觀,卻另闢新章,以獨立劇情出發,揭開編劇早在前作埋下的伏筆——駱成的身世之謎。劇中角色與人物關係皆交代清楚,即使未觀前作,觀眾亦能透過劇情脈絡理解其中的感情糾葛,無須擔憂銜接障礙。故事聚焦於主角駱成為追查家族慘案潛入錦衣衛,在步步逼近真相與實現復仇的同時,也逐漸揭露其內心深處的矛盾與情感糾結。

全劇以「復仇」為核心,巧妙交織夢境與幻象的虛實,深入探索人性的黑暗面與主角駱成的內心世界,揭示他長年壓抑的創傷與自責。正如編劇劉建幗所言:「若說《鏢客》是一部敞開式的故事,描寫各路英雄好漢齊聚一堂,為守護所愛而奮戰;那麼《錦衣》便是向內探索的旅程——回憶、創傷、內疚,交織於追查真兇、掩蓋真相的敘事中。」故事背景設定於十年前,錦衣衛為追捕花婆婆包圍永平山莊,殘忍屠殺滿門,不僅駱成一家遭殃,連同莊內無數無辜僕從也皆一夜喪命。年幼的駱成被迫目睹雙親慘死,成為永平山莊內唯一的倖存者。自此,他流落街頭、乞討維生,悲慘的童年經歷使他立志讀書習武,潛入錦衣衛調查血案真相、為家人報仇,滿懷復仇之志。然而,這股執念非但未帶來解脫,反而一步步將他推向崩潰的邊緣。

劇中三場關鍵的劇情反轉,不僅推動敘事走向高潮,也突顯出導演在虛實交錯與情緒節奏上的細膩掌握與層次鋪陳。首先,是開場的夢境段落。駱成自述夢中為復仇潛入錦衣衛,在南伊府殺害宋指揮使,甚至背叛心上人月無雙。他驚魂未定地說「還好那只是夢」,卻在月無雙一句「你確定那是夢嗎?」後,低頭發現自己正身穿錦衣衛制服,觀眾這才驚覺所謂夢境實為現實,劇情開場即投下震撼。

第二處反轉出現在駱成的回憶之中。劇中前段從未明確交代他有一位姐姐,卻在他回憶父母慘死的畫面裡,一位溫柔的「姐姐」不斷安慰年幼的駱成。當他問出:「姐姐,你也死了嗎?」的瞬間,全場氣氛隨之凍結,懸念自此埋下。當駱成完成復仇、手刃龐成山之際,對方臨終前脫口而出:「我沒殺過小孩!」,撼動了駱成堅信十年的記憶,也動搖了觀眾對事件真相的認知。劇末揭示,夢中溫柔守護、勸他放下仇恨的「姐姐」,其實是花婆婆幻化而成;而反覆催促他復仇的花婆婆,則是他內心仇念具現的心魔。這一虛實錯置的安排,深化了角色的心理掙扎,也為劇情增添厚度。第三處反轉,則是駱成在真相大白後的選擇。他脫下象徵復仇與權力的錦衣衛制服,與那個受創的童年自我完成和解,並以義父之名主動扶養仇人龐成山的遺孤小虎子,重返江湖。這一決定不僅為角色劃下救贖的句點,也為全劇留下餘韻悠長的省思。

由藝術總監王海玲飾演的花婆婆,在劇中承載了格外深刻的象徵意涵。她並非永平山莊慘案的元凶,反而是多年來支持駱成走過創傷、重建內心的關鍵力量。劇本巧妙安排雙重花婆婆形象——一善一惡、一真一幻——具體映照出駱成內心的撕裂與愧疚。他心中最難原諒的,不是錦衣衛千戶龐成山,也不是任何仇人,而是童年那個帶花婆婆入莊、導致悲劇開端的「自己」。

演員表現方面,飾演駱成的劉建華於情感層次的鋪陳上收放自如,能在高亢唱腔與壓抑內斂之間靈活轉換,與月無雙、楚離等角色的互動亦細膩展現角色內在的複雜情感。柳緋鳳一角則是全劇氣質最鮮明的存在:她身為天璣閣閣主,外貌妖豔、行事狠辣,卻數度出手相助駱成與楚離,既是以賭技聞名、嗜血如命的賭場女王,也流露出人性溫柔的一面。張瑄庭詮釋此角,唱腔爽朗明快、身段靈動奔放,將辣旦角色的張力與柳緋鳳的反差特質拿捏得宜,成功塑造出全劇最具生命力的角色之一。

《錦衣》在編導與舞台美學的整合上亦展現高度製作水準。武打場面設計精巧,轉場節奏明快流暢,燈光與場景亦有效區分夢境與現實,具體呈現角色的內心狀態與意識流動。劇情緊湊、情感厚重,即便是初次接觸豫劇的觀眾,也能被其敘事張力與人物情感所吸引。作為觀眾,我原本因課堂作業而被動觀劇,卻在《錦衣》中獲得出乎意料的戲劇震撼和情感觸動。這不僅是一齣視覺與武打精彩兼具的武俠戲曲,更是一場對個人情感、記憶與道德選擇的深層探問。《錦衣》讓我看見戲曲不僅能講述精彩的故事,更能承載角色的內心歷程與人生省思——這或許正是傳統劇種於當代語境中持續創新、令人動容的力量所在。

《錦衣》

演出|臺灣豫劇團
時間|2025/05/03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大表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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