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劉守曜
時間:2014/09/27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文 林乃文(專案評論人)
取名為形(shape)和影(shade)合體造字( Shapde)的這支作品被定位是「身體與影像的對話」,除了獨舞的劉守曜,幕後由多位藝術家的共同創作,包括:台灣影像創作者吳俊輝、馬來西亞實驗錄像藝術家區秀詒、香港資深攝影家馮建中、澳門錄像裝置藝術家李少莊、台灣視覺藝術家吳季璁、西拉雅裔音樂家李婉菁、燈光設計師黃申全,卻毫無爭豔噪氣,出奇地簡約、節制、凝斂,整體隨身體脈動呼吸起伏。
恐怕再沒有比無法複製的表演藝術在先天體質上更適合成為「傳奇」。1990年代劉守曜令人驚艷也駭俗的獨舞作品《菩薩天蠻》、《拖紅地》、《觀自在》、《鏡修羅》、《愛比死更冷》、《差異.共振#2》,我全無緣得見;直至2008年金枝演社在滬尾砲台演出《山海經》,擔任表演指導的劉守曜親身下場演出封狶(女狶)──
對英雄后羿做出致命誘惑的高強妖怪──大約短短十五分鐘,但那從人變妖、由雌變雄的變身瞬間所爆發奇詭魅力,令我瞠目屏息,算是窺見「傳奇」偶然回眸的一次經驗。【1】
但傳奇都已封演十五年了。這十五年中我看到的是一個白皙、鬆垮、說話輕聲細語、笑容靦腆柔和的中年男子,做導演,做藝術行政,做教師,擺明從舞台上「退休」。五十歲「意外」重上舞台,劉守曜並不故作嶄新,而刻意選擇十五年前舊作《差異.共振#2》幾乎一模一樣的三款造型:大紅紗裙簪紅花、白領男士西服、肉色丁字褲;讓一切彷彿是中斷的膠卷,再從斷處接榫疊合,故事就可以繼續再說下去。然而音樂變了,節奏變了,空間外裝變了,內容也隨之遷移。若說過去是以洶湧的進行式探問生命,如今則像顛騭回憶的邊緣凝望大半已化作記憶的生命。
四張白色彈性布撐滿整個黑盒空間,四角由人工升降,投影在其上躍動。假若我們能揭開自己的大腦皮質,檢視記憶,大約就像這樣,大多是浮光掠影、斷續殘片。影像讓記憶投下其映照,得到擬像的永生。雖然捕捉時刻不再,但卻按照我們記憶中的外象記錄下來,日後潺潺再現。沒有那一片雪紗,光就無法駐足。影像傳達出平滑、發光、無縫的記憶質感。
但身體卻不一樣。按照劉守曜自己的說法:「身體是記憶的刻痕」【2】,刻痕是需要解讀的。它或許藏在肌骨姿勢、肉膚皺褶,舉手投足,無所不在,卻無法直接閱讀身體只存在於當下,訴說著此時此刻,即使透過扮演的方式扮演過去;能扮演的也只是「故事」,而非真實狀態。身體傳達出的記憶質感是幽闇斑駁、凹凸不平、而無法再現的。
如果說影像為記憶留下永生,那麼在影像中跳舞的身體則干擾、凌越了這種「永生」的均質化存在。只見劉守曜的身體從投影平面中凸起,依稀是身體的局部:腕的、肘的、脊背、頭或耳的局部;一開始碎碎斷斷,繼而整體暴露,自下而上,撐開平面,在夾層中舞動;褪去覆蓋,以肉身承受投影;遮不住背幕,各自舞動,分不清誰是誰的鏡像。身體宛如記憶平面的摺曲,使記憶不再是一片攤平的貌似證據留存的客觀,一面映照過去的鏡像;身體曝露出生命的坑坑洞洞、不可理喻、掩匿以逃避規制的某種存在;身體他/她痙攣著笑著、顫動著,挑動生命不堪與神聖並存的本色。
延著過去舞作的軌跡,劉守曜以半百身軀,悠悠洩漏他年輕時奮力接收的身體訓練:光頭裸身類似1960、70年代日本舞踏手玉野黃市的外形,下身卻著大紅紗裙,鑲嵌俗麗亮片的寬幅腰帶,耳畔夾著紅花,不斷地尖聲狂笑,似對慾望做出貪婪的回顧、舔舐,以及最歡快的嘲諷、報復。手指蜷曲扭轉──讓人聯想土方巽和細江英公合作電影中的瀕死雞爪──從指端扭轉到四肢,四肢扭轉到軀幹,跌落,再起身時眼睛上吊,彷彿看到地獄入口,嘴角掛著笑意。
再度上場,劉守曜已換上襯衫、西褲造型,從出場處走回舞台中央,口中喃喃覆誦莎士比亞劇的一段無韻詩:”tomorrow, tomorrow, and tomorrow……from day to day,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台詞化為一片節奏、韻律、音響,雙腳則重重蹬著地面,這形象和劉守曜曾在紐約SITI劇團接受鈴木訓練方法,以及赴倫敦學習拉邦舞蹈動作研究的經歷疊合起來,既東方又西方,跨文化交融的身體方法──只是做起來精實不再,且由於不斷重複而無意識化、破碎化、混沌化,狂亂翻攪上下多層投影平面,竟至起火燃燒,映出一片火紅,身體便也猶如被這把光之火所吞噬。
從後舞台重新出場時,肉胎般的丁字褲,彷彿底層慾望和理性鍛鍊都剝除淨盡的本我原形,穿過重重記憶,消失不見的記憶/影像是燃燒殆盡,還是早已深深內化入身體,疊合為一?假若連記憶都可以剝除淨盡,那麼我們能向「我」召喚什麼?無可卸除之物,赤裸裸的存在本身(如果真有的話),是自由的極致,還是孤單和虛無的極致?向大腦意識深深探掘,劉守曜演繹的生命盡頭,截然不同於盧貝松(Luc Besson)電影裡的「露西」(Lucy),不是知識上全知全能進化的超人類(身體遂化無如輕煙般消散),而是一切記得或領悟的都必須儲存於身體這個物質性存在之上的限定;即使終於掌握生命所有意義,軀殼卻已垂垂衰老,甚至比不上無生物的純粹物質──例如數位投影──更經得起時間考驗,更接近永恆。活著之於永恆原是多麼虛妄的存在,然而人類卻彷彿「先驗」般擁有對永恆的意識與想望。
在劉守曜的身體回溯記憶的同時,影像也默默順向走過一趟記錄器材的物質歷史:八釐米、十六釐米、數位影像。一架手持的八釐米放映機,自前舞台邊緣緩緩發出觀眾聽得見的膠捲轉動聲,有如影像統籌區秀詒形容的「和身體間的親近感」【3】;十六釐米則被形容為「強烈的激進個性和主動特質」;最後的數位互動投影則具有「偽物理性」的空靈特徵。相當程度反映當代的藝術意識:工具/科技也自有其生命主體。在直感上,或許熟悉影像媒材的觀眾比較能體會不同投影源交錯所創造的光的層次空間。
與其說這支獨舞是「身體」的表演,不如說是生命在發聲。眼前所見已不再是傳奇中的身體:準確、敏捷、力量飽滿,或懾人的爆發能量;而是一種生命狀態的呈顯----身體確實沐浴於那樣的狀態中並拿捏恰如其份地陳述出來。這支舞的排練指導陳品秀說:「我始終相信,『作品』的重要性排在『人』之後…….作品只是在處理這個狀態之下的副產品。」 我想我的確被劉守曜給說服了。
註釋
1、當時評論小文:http://coolmoonintaiwan.blogspot.tw/2008/06/blog-post.html
2、見節目冊。
3、同註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