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許東鈞(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身體為何要被展示?
一具身體何時才算「足以被觀看」?誰決定了它的形狀、姿態、價值?
若美並非只是壓迫的結果,而是文化賦義的累積——從傷痛到榮耀、從階級標誌到族群身份——那麼美醜的身體究竟指向什麼?
是被權力掌控的軀體,還是說話中的文化?
在《最美麗的醜》中,表演者穿著緊身衣,穿梭於舞台上擺放各種身體部位模型的柱狀物之間,並逐一試戴、裝配。這些模具有的放大胸部與臀部、有的加寬手肘,也有些以緊縮腰身為目的。這一連串展示不僅是機械式的穿戴,而是一種「活體雕塑」的生成:舞者穿上異質的身體後,靜止於台上,任觀眾在演出開始前近距離凝視、巡遊,宛如進入一座以肉身為材料的雕塑展。
與此同時,一位男性舞者身著風衣、頭罩白色面紗,在視線被遮蔽的狀態下於場中遊走。他的動作輕盈而游移,帶著某種幽浮般的非人姿態,與那些被固定於姿勢、被展示的女性舞者形成鮮明對比。這種對比不僅區分了「被觀看者」與「游離者」的身體位置,也放大了權力如何透過觀看與被觀看的結構在舞台中具象化。
演出正式開始後,均速而冷冽的鐵器敲擊聲率先劃破空氣。站立於柱體上的女舞者以定格、頓點般的動作回應這節奏,彷彿正被一位「不存在的雕刻者」以聲響鑿刻著身體。在這個近乎失去能動性的狀態中,舞者們努力對抗重力、試圖向上昂起,卻仍不可避免地被拉回地面,最終從柱體滑落至地板,形成一具被塑形、又被放逐的身體。

最美麗的醜(賴翠霜舞創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緊接著,第二波的「形塑」到來:舞者們從鞋盒中取出一系列道具——如增大胸部的氣球、誇飾的大眼睛貼紙、鮮紅的高跟鞋、帶有彈性的塑腰馬甲——並急切地將其穿戴。她們彼此競逐舞台中央的 C 位,而此時男舞者悄悄站在上舞台背對觀眾,以緩慢卻清脆的拍手聲為混亂加註一層冷眼旁觀的節奏。
在爭奪與喧囂之中,舞者們接連報出一串無單位的數字,如同失去語境的尺寸表、也像被量化後的身體指標。混亂抵達頂點時,舞者張瑜文忽然戳破另外兩位舞者胸前的氣球,彷彿獲勝般自信地走向上舞台。然而當她在男舞者胸前懸掛的鏡子中看見自己的模樣,那一瞬的凝望彷彿撕裂了形象與自身之間的縫隙。她的身體隨即爆裂般向八方擴散,以紊亂、失序的能動重新洗牌自身——不再是被塑形的身體,而是駛向下一個混沌的身體。
在這一連串「雕塑」般的編排中,男女舞者之間始終維持著一種明顯的權力對位:男性以矜持、游移的方式在舞台邊界遊走,而女性則不斷被形塑、被改造,奔跑於舞台上,成為美學秩序中可被支配的材料。這層權力關係在男舞者握有麥克風、得以控制女舞者的發言權時,被推向最鮮明的對比。於是,一個弔詭的情境出現了:女舞者們瘋狂追逐麥克風,卻在真正奪得麥克風時反而欲言又止——彷彿語言的能力早已在層層宰制中被抽空。此外,追逐本身讓身體耗盡能量,使她們即便想說,也只能以斷裂、口吃般的方式擠出話語;反觀男舞者,即使一語不發,也能以沉默展現權力本身。此時,沉默反而成為最響亮的語言。
進入終場,舞者們的雙臂套上印有嘴巴、眼睛與鼻子的手套,身體語彙持續失序、擴散,形成一種不斷扭曲自我形象的多重面具。相對地,男舞者則從容地重新戴上頭套,但不同於開場時的整裝完備,他此刻僅半披著外套,呈現出一種介於完整與破碎之間的姿態。在多重嘴部聲響的包圍中,他再度站上高台,背對觀眾凝視舞台,彷彿回到那個權力的原點——卻已不再是最初的穩固樣貌,而是一個被過程削去邊角、仍尋求自我位置的身影。

最美麗的醜(賴翠霜舞創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作為觀眾,能清楚看見作品如何聚焦女性身體在父權社會、階級結構、宗教規訓與彼此模仿的競逐中所處的位置;然而,相較於這些顯性的脈絡,作品所聲稱關注的「以『優雅』之名殘害自身身體」——裹小腳、束腰、唇盤、長頸、蒙面等【1】——卻未被深入展開。除了開場中那失序而充滿痛感的身體,更常感受到的是被預設為「受傷害者」的觀看視角,而非身體在不同文化脈絡中如何生成其意義的複雜性。
這促使我重新追問:「美」究竟透過何種因果鏈條被建構?它又依循哪些價值體系得以自我維持?在資本社會中,人們確實有權選擇如何塑造自己的身體,使其符合某種美學;同時,任何選擇也意味著放棄其他形式的身體想像。若僅以「殘害身體」作為對這些文化實踐的總結,便可能落入去脈絡化的陷阱。
以裹小腳為例,在傳統漢人「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中,女性因裹足而失去行動能力,反而象徵階級:她無需勞動、得以被服侍,身體的變形是享受優渥生活的證明。同樣地,長頸族的頸圈象徵優雅、尊貴與族群榮耀,是文化記憶與身份標示,而非單純的自我摧殘。這些儀式性的身體改造——如刺青、割禮、腳綁布——痛本身便是一種意義生產的工具,是文化語言的一部分。
因此,賴翠霜將「美」與「權力/宰制」緊密連結,以身體競逐與形塑展現權力的不公。但無論美被視為殘害或階級的彰顯,美麗從來不只是身體被改造的結果,也不僅止於權力本身。它更深層地涉及意義如何被生產:那些被視為痛苦或犧牲的美,究竟建立在什麼文化語境上?若最極端的美麗往往伴隨痛楚,而人們仍心甘情願付出代價,那麼這些選擇本身便揭示了權力如何在價值體系中運作,並轉化為某種荒謬卻真實的美。
作品最終將「美」簡化為權力的展現,未能回應美如何在文化之中被建構、被承繼、被實踐。這使得討論趨於扁平:所有關係都被收束於「誰掌握權力/誰失去能動」的單一敘事,而欠缺對文化脈絡、族群歷史與身體意義生產的細緻爬梳。於是,美在作品中成為一個被過度收斂的符號,無法呈現其在不同脈絡中的複雜性與多重面貌。
最終,《最美麗的醜》看見了美的暴力,卻未真正看見美的語言;它揭示了權力如何塑造身體,卻未能回應身體如何反過來塑造文化。
注解
1、OPENTIX 節目介紹。
《最美麗的醜》
演出|賴翠霜舞創劇場
時間|2025/11/28 19:30
地點|萬座曉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