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戲、特技往往因為超越常人的身體使用,使觀者得以凝視奇觀,並在身體逾越安全境域摩擦危險邊界的當下,跟著屏息、掌聲與喝采。透過身體能量陡升創造一瞬之光的演出形式,若僅是純粹技藝的連環展示,便容易失去追尋馬戲精神意義的可能。2022衛武營馬戲平台以「非常世界.非常遊戲」在榕樹廣場半戶外公共空間串連的諸個節目,或加入敘事、或以主題貫之,展演層次如光譜散現。本文除試著為馬戲的內涵與構作留下思考,也想捕捉觀眾在此平台的流動狀態。
敘事與身體的距離
《採藥記》是真雲林閣掌中劇團與方式馬戲合作的作品,有清晰的故事軸線:阿蝶為尋獲賞金高額的金蝶蛹,踏上備受詛咒之路,當情節的推動仍以戲偶的口白對話為主,馬戲便成為布袋戲敘事的附庸。就身體動能而言,相較於馬戲大肌群的使用,布袋戲偶身的動作主要依靠偶師細部的手掌指與連帶著的上臂進行操作,以使其生靈充滿,相異的動力邏輯使馬戲表演者在操偶時丟失偶的靈動,布袋戲偶如同被快速甩動的無生命體,反之,當偶師操偶,馬戲表演者則變成布景的一環(如三人肢體搭建隆起的山形讓偶身攀登)與整體情節的氣氛塑造者(如開場的節拍跟隨),淪為類似舞群般的存在。
另外,雖過去隱身幕後的布袋戲偶師在現代劇場中現身已屢見不鮮,場面的調度也早已不僅限於戲台,但當兩名操偶師與偶、三位馬戲表演者皆著鮮豔綠色表演衣在橘色戲臺前搬演,甚至偶師脫去面紗且帶表情直視觀眾,場面焦點實在過於紛雜,漸次離場的觀眾或許說明了這個令人無所適從的狀態。
新象創作劇團《稻花香裡說豐年》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李奕瑲
不建構敘事軸線,新象創作劇團《稻花香裡說豐年》則以明晰的主題貫串各式技藝,唱一曲農家樂開場,帶出農村生活主題,以年輕男女曖昧、躬耕動作建構表演者的身份與關係,使用具農村意象的表演道具,如花布、大蒸籠、黃牛等,並進一步翻轉這些日常物質的使用:貼福字春聯的舊式方桌旋轉於腳掌之上、大小蒸籠的圓框堆疊後成為躍進翻滾的洞口、蒸籠裡的包子(道具)成為雜耍球、水牛的背成為年輕男子顯露氣魄的競技場。平凡的主題,卻透過特技創造出日常的幻想與變體,雖未能有更深入的寓意,但完整的情境設定讓觀眾得以合理串接每項技藝,投入其中為喝采。
法爾劇團《成住壞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林峻永
若說新象使日常物件變成特技物件產生陌異化與驚奇,法爾劇團的《成住壞空》則直接將人化作非人(身軀覆蓋草蓆成為蟲類、頭臉戴上小球面具化為鬼魅),或使物直接變成具有生命的偶(黏上眼珠的竹掃把),且物並不一定是與力相抵抗的存在,物(即偶)就是角色的一員,使演出富含想像與多重詮釋。從非人的蟲類、萬物生靈到原始人類出現所展開的爭鬥,權力位階透過競技比賽、皇冠配戴展示;接著文明初始,服飾象徵地位,全白衣者位高權重、著襯衫者為其爪牙、赤膊者遭受壓迫,推擠、翻騰的張力推擠著彼此的關係。無語言而透過肢體、服裝與物件構築的敘事框架下,身體技藝即是權力的展現、反抗壓迫的證明,馬戲身體已然展開敘事。
作品中數度將人化為傀儡,表現出對身體的進一步省思。慾望化身的鬼魅以懸絲桿操縱頭戴皇冠者、女表演者從被他者操控到瞬間幻化成人,宛如皮諾丘踏上真人旅途的試煉。不同於馬戲技藝對身體掌握度的展現,身體被操縱的無能為力反而被呈現出來,並透過戲劇框架揭露它存在的位置——身體並非自由意志的展現,在權力結構下,亦是被操控的所在。
異文化的並置能藉差異反身看見自己的形貌,來自柬埔寨的法爾,音樂性非常強烈,幾乎未曾停歇的現場敲擊樂聲,以旋律鋪墊情境、節奏渲染氛圍,表演者飽滿的動能與隨樂舞動的自然律動,顯出非常不同的質地。法爾時常發生的失誤(滾落遠方的球、失敗幾次的扯鈴),在台灣新象劇團嚴謹穩健、完美亮麗的演出中是看不到的,但觀眾顯然願意為表演者等待,一次又一次,在重來中為不完滿的狀態彼此見證,意外地指回成住壞空的循環命題,充滿詩意辯證,非常精采。
封閉氛圍的意境營造
上述三者都試圖與觀眾建立同在的場域與默契,表演者亮相與觀眾喝采、布袋戲偶與小朋友互動,都營造觀演的交流場。另兩個約二十分鐘的作品則不約而同地創造出封閉寧靜的內在世界,分別是郭建宏和野漫空間的《當我們開始流動》與神色舞形舞團《轉接.點》,展現小巧篇幅的馬戲形貌。
郭建宏X野漫空間《當我們開始流動》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林峻永
郭建宏的演出像是一場表演者的自我成長私語,場上的立方體沒有被甩動,反而成為郭建宏的禁錮、誕生與摸索之地,當破框而出,他撫觸棍棒如新生,專注地嘗試棍與身的各種旋轉與平衡,接著是火,從摩娑體膚到吞嚥,朝向危險邊界,大恭吹奏的Didgeridoo與陳宜君空靈的吟唱壯闊了場景的想像,最後環抱之姿的反覆旋轉彷彿在說,馬戲演出何嘗不是身體與內在精神並行的旅程。
《轉接.點》結合舞蹈與特技,表演者流動於空中環、地面與吊繩之間,初如魚群跟隨、堆疊的身軀,漸漸有了主體,透過繩索在空中競逐。整個舞作以肢體造型勾勒點線面的停駐,午後若由廣場內向外望向草坪,黃昏飛鳥在後、逆光剪影舞於前,所形塑出的美感經驗,寧靜致遠。
神色舞形舞團《轉接・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李建霖
當我們一起呼吸
懸掛在空中的馬戲棚頂裝置,意象性地將榕樹廣場半開放、曲面流體的空間收束成一個非封閉性的馬戲棚,創造出介於街頭與馬戲棚的體驗。《艾拉——第一次造訪》是觀眾唯一跟著移動的演出,從表演者竄入艾拉軀幹、著衣、搖頭晃腦,這一連串從無生命到降生的歷程,在艾拉睜眼、眾人發出驚呼的剎那,同聲一氣地為其開光。
一層樓高的艾拉所能變出的戲法其實並不多,就是緩慢地走路、揮手、眨眼,每隔幾分鐘,工作人員喊著「我們往後喔!大家注意安全喲!」眾人便「嘩──」地為其動身、停駐、再動身,她的移動頻率如潮汐牽引人群。大型偶縱然有使場面繽紛熱鬧的功能,其有機性恐怕是群眾願意讓渡自己而來的,為其開展空間,隨其韻律一同呼吸行走。
藝術報國《艾拉——第一次造訪》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建豪
從下午兩點一路到到晚上九點,一場演出的尾端便是另一場演出的開始,沒有空檔甚至是微幅疊合的安排,使觀眾在演出結束後便快速起身往下一處前行,將自己的身體湊進其他身體之中窩坐下來。若有縮時攝影,觀眾自成一格演出,像樹洞裡的魚群,隨水流聚合——發散——聚合,當我們一起呼吸、為身體的越界屏息,因奇觀也好、為耽美也罷,如此難得,經歷一場因馬戲而生的集體著魔。
《2022衛武營馬戲平台》
演出|真雲林閣掌中劇團X方式馬戲、新象創作劇團、法爾劇團、藝術報國、郭建宏X野漫空間、神色舞形舞團
時間|2022/12/10 14:0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榕樹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