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了。在前任首席指揮吉博・瓦格(Gilbert Varga)卸任後,臺北市立交響樂團(以下簡稱北市交)迎來重量級的人物——以色列籍的馬勒大師:殷巴爾(Eliahu Inbal)。他和北市交的馬勒全集演出,以有「千人交響曲」之稱的降E大調第八號交響曲(Gustav Mahler: Symphony No.8 in E-flat Major, 以下簡稱馬勒第八)揭開了序幕。
數年前,北市交才在指揮家水藍的帶領下和國立臺灣交響樂團共演馬勒第八,今年殷巴爾走馬上任後旋即再度演出。但,這一次除了約莫二十位來自上海愛樂的協演樂手外,所有的器樂樂手皆是北市交的團員。他們要告訴整個台灣樂界:他們將用自己的力量撐起馬勒宏大的音樂宇宙。
殷巴爾指揮的馬勒總給人神秘而複雜的感受:面對作曲家極度私密的話語和赤誠的吶喊,他卻和作品本身保有一定的距離感。這樣的距離並非如布列茲(Pierre Boulez, 1925 - 2016)的冷血解剖、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 1908 - 1989)的權威掌握、抑或阿巴多(Claudio Abbado, 1933 - 2014)任音樂自然生長的低限栽培;他並非將自身從音樂抽離,而是取得了「掌控音樂」與「放任音樂」兩者間的微妙平衡,注入了比例玄妙的自我投入。殷巴爾的馬勒是巨塊、粗莽的,他注重的既非和聲結構亦非旋律,在看似保守而主流的詮釋裡,蘊藏了許多獨樹一格的見解。
果然管風琴音一出,第一部分拉丁讚美詩核心的「祈求造物聖靈降臨(Veni, Creator Spiritus)」主題一出,便是分句有些模糊,卻含有巨碩氣勢的演奏。北市交和合唱團在第一部分經歷了相當長時間的熱身與磨合,才找到相互一致的音樂流動感。合唱團部分在前半段顯得較慢(特別是男聲唱出的副主題Spiritus, O Creator段落),不斷拖拉著樂團,弦樂、管樂部的速度亦時有搖擺。馬勒交響曲中極度吃重的小號也在第一部分錯失許多高音。在回顧殷巴爾馬勒第八的兩錄音,可發現其演奏雖亦有難解的動盪之處,但卻是以「樂團」為單位的整體變化。殷巴爾似乎在某種程度上接納著樂團自主的細微震盪,並著重於某種層面更加超越的、大塊的音樂流向。在樂團合奏的縝密度與完成度上,北市交雖還不能臻於完美,這一切似乎卻都籠罩在殷巴爾的巨大謀略之中。
看似疏於細節的詮釋方法一開始確實令聽者難解,但在音樂的兩個段落中,我們得到了解答:第一個是第一部分中的再現部,先前混沌不明的樂團在此突然撥雲見日,展現出萬丈光芒般的震撼;而在同樣是重要段落的點燃動機中,我們卻不見殷巴爾有類似的音量抒展與氣氛控制。第二個,則是第二次的撥雲見日:第二部分《浮士德》終景最後的〈神秘的合唱〉。第二部分的樂曲結構繁複難解,而殷巴爾似乎將之視為類似終曲交響曲(Finale-Symphony)的音樂——將〈神秘的合唱〉前的音樂全部視為序奏般的鋪陳,並將所有情感一次宣洩在〈神秘的合唱〉中。原來殷巴爾所審視的,是整個作品的大結構。在樂團的能力或許力有未殆的情況下,不必刁鑽於枝微末節上,只需順著樂曲的大方向走,自然能獲得最大化效益的震撼。從「疏於細節」,變成了陶淵明式的「不求甚解」,一切豁然開朗。
此次的演出陣容雖下縮至三百餘人,但舞台仍然向外推展,拆了國家音樂廳的前六排座位。七位獨唱家被置於舞台的最前方,超出了原舞台的「鏡框」許多,音量原先便已佔優勢的合唱與銅管則處在音響反射最佳之處,對於獨唱家而言,要將歌聲傳遞出去是相當吃力的。在樂團全體合奏的段落,獨唱都會被無情地吞噬,是本次演出稍稍可惜之處。
北市交的音準亦是此演出的一大致命點,在宗教性濃厚的樂曲中,音準的缺陷使得樂團的總奏達不到聖詠般泛音填滿廳堂的震撼,而第二部分開頭地景也未能揣摩出神秘與幽靜的效果。慶幸的是,在前任首席指揮吉博・瓦格多年的調教下,北市交擁有了相當年輕而現代化的音色,弦樂清晰透亮如拋光,和國家交響樂團走向大相徑庭的路線。殷巴爾接手後,或許這塊奇異的瑰寶在未來能成為和國家交響樂團分庭抗禮的存在。
殷巴爾與北市交的馬勒全集之旅才剛踏出第一步,接下來二週的第二號與第四號將是另一段的考驗。
《千人交響》
演出|伊利亞胡‧殷巴爾(Eliahu Inbal)、臺北市立交響樂團等
時間|2019/10/20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