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上的侵占、掠奪,究竟算不算竊取?
「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被偷了。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被偷了。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被偷了!……」重複播放的錄音頻語調平穩地控訴著。從踏進老式貨梯開始,觀眾的感官與意識就開始被灌入滿溢的暗示與線索,都直指在「這裡」發生的一起「竊案」── 空場遭竊,卻無憑無據,沒有「物件」被竊取或竊盜的「實證」,故而也無處伸冤。
那麼,被偷的究竟是什麼?
邁入當夜的空場,祕魯聖木氣味的煙霧充斥展場,黃膠條粗暴地被貼上又撕開,廢棄板塊排成前進的步道,演員無視觀眾穿行,開始在特定區域重複上演搜查獨角戲,所有環節的佈置,都儼然是最典型的犯罪現場。廊道的盡頭,回放著空場五年來的展演剪輯錄像。上半場開放的展區,主要共有七間,其中兩間作為《竊欲場》微型獨角戲劇場的展間,兩位少年演員(姚辰穎、陳尚亨)重複著最膚淺的獨白,展現著最深邃的情感,將對人生的困惑、不安、壓力,赤裸地呈現在觀眾眼前,劇終之前,一人打開窗戶,彷彿要縱身跳樓般離場,另一人開門奔出房外,再度捧起、旋轉那顆如地球般的裝置。
這夜是空場五週年閉幕劇,僅此一場,後會無期。過去五年,在一些人心中,空場想必是最令人嚮往的藝廊典範。作為全臺灣最別樹一幟、具有旺盛生命力與獨特魅力的藝術聚落,從一間閒置二十年的北投空廠房,在歷經空場藝術家們的用心耕耘之下,拓荒地為茂園。然而,現在的空場,卻因為所造就的榮景、成就,而被房東以租約到期為由,企圖強行承接空場人們的成果,卻在體制與法律的框架下,顯得名正言順、合情合理。
被偷的,無一物。被偷的,是空場營運五年的時光,是藝術家們傾注其中的創造力與生命。
但,時間、創造力、生命,是真的能被偷走的嗎?
舊憶在參觀途中翻騰、浮現。我想起四年前,剛脫離學院後不久,曾到過北海岸邊陲一處「藝術村」,卻在抵達後隔天決定必須撤離,主因是:那裡本質就是間以藝術之名、行純營利之實的觀光餐廳。正式抵達當晚,我聽著空間主人反覆地以自身的商務能力為傲,並一再表示:你們這些年輕藝術家怎麼就不懂、這麼幼稚、不受掌控呢,諸如此類,令我五味雜陳,而對方並無心與我討論藝術創作與人生發展,僅是一再談著如何銷如何複製市面上已成功的藝術、設計商品的形式以利銷售。那時的我,其實在告訴對方「我要離開」,是惴惴不安、需要勇氣的。而如今,雖然對藝術史、藝術市場,以及發展個人的藝術體系,仍有太多有待學習、演進的空間,卻更加確信當時面臨歧路,我做了正確的選擇。
隨著時間推移,展演來到下半場。眾人魚貫前行至戶外露臺,在鋪好薄帆布的區域席地而坐。正劇開演了。三位演員以朗讀的方式呈現。聽似無俚頭的對白,包藏著悵惘與無奈。現在回溯,我仍記得一段令人動容的台詞,大意是:我創造了這所有一切,人生、時間、生活、同類......透過創造,人得以跟接近神性、宇宙的根源,憶起自身的本來面目。「空場」二字,或許即暗示了原本一切有為法皆空,而空場亦非空,英文名「Polymer」是聚合物,匯聚萬物的力量,就存在於真摯的人心。決定空場是空場的,絕不只是唭哩岸的空廠房,而是藝術家們對人生、藝術的真情,一如劇中對白所說:「一個人,一個生活的人。」
「已經是最後一次了。沒有機會了喔。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坐在這裡,抬頭看星星。」舞踏家 Tully(許生翰)扮作老婦,叼起掃把、垃圾袋匍匐前行, 在夜空下無所保留地敞開自身,以鬼魅之姿迎接死亡。儘管當夜抬頭看不到星星,空場五年生命與理想的光輝,勢必也將持續留在每位參與過空場的人們的心中,並傳承下去吧。我不禁要以美劇《年輕的教宗》(The Young Pope)最後一集的台詞與之對應:「我將離你遠去,而你也將與我漸行漸遠,但那些都不重要,因為我們留給這個世界的只有善意的香氣。」("I will go away from you and you will go away from me, but it doesn't matter, because all that we left on this earth is the scent of goodness.")
《竊欲場》
演出|《竊欲場》之參展藝術家與團隊
時間|2018/11/03 19:30
地點|空場藝術聚落 Poly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