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綺
有一則關於鏡子的描述,是這樣說的:我向鏡子裡望去,發現自己位在鏡後開展的非真實空間裡,回望向自己,亦即,我在我缺席的地方看見自己,而看見的條件是那面鏡子,透過來回的往返,重構己身。理論家將施展鏡子特性的地方稱為異托邦(heterotopia),都市論者則以此作為隱喻來說明城市具有將人類自我主體、慾望與社會意象反射回來給我們的能力。
現代建築裡的地誌劇場行動
《聖母、鹿仔魚和一座山丘》(以下簡稱《聖》)便試圖鑄造這面鏡子,將虛擬、真實、再現的城市碎片同時呈現與倒轉。作品從台南美術館二館的地下停車場蔓延至五樓,創作者將此垂直穿梭喻為一場攀登,觀眾身綁「聖鹿山健走隊」布條,步隨導遊,頸掛耳機,既穿越、也混身於湧向亞洲地獄之門【1】的旅客。
耳機的敘述讓觀眾與館內訪客自我區隔,當觀眾有意識地追隨身穿紅衣長裙、眼蒙黑布、手持黑傘的「死亡的神明」、「我們的母親」的舞動身軀,美術館的訪客也跟著(不知所以的)攢聚、移動、跟拍,耳機裡傳來小法鼓的念唱,喚向天上聖母。然此際,一群混亂擁擠、目的不一的諸眾隨紅衣女子搖來盪去,聽、視、觸覺成為迥異且混雜並列的文本,提問昭然若揭:人們朝聖的究竟是何方聖母?是只能藏在耳蝸拍打的前現代精神歸屬之咒念、是在現代美術館場館中並不違和的肢體展演、是匿身在展場間的殭屍與鬼怪群像,還是,追逐的人群其實也沒想過這個問題?
聖母、鹿仔魚和一座山丘(耳邊風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睿洋)
持續攀登,三樓的挑高設計形成飄浮在空中的三角錐空間,跟著耳機的指引將想像填進空間之中:潛伏於流動的島嶼、登臨北緯23度的山,瞥見的卻是沉於南半球的巴達維亞號。烏有之鄉並非全然烏有,它挪移、縮放了經緯與尺度,使城市的歷史牽連向更大的版圖。如果說地誌學是對地景連續性的追尋,《聖》的地誌劇場行動,則如同停車場裡摺疊海報紙的偽廟宇人員所暗示,是先將地景的皺褶拉開攤平,再重新取樣堆砌打磨,置放於舊城區地景中嶄新聳立的建築體。
鏡的隱喻與實體
此外,鏡子除了是作品的隱喻,它也在整場步行之初作為提示與邀請,以實體之姿頻頻出現。不論是表演者在地下停車場對車道廣角鏡的停留與凝視,或是一樓大廳無數個被捧立、直直面向觀眾的半身方鏡,乃至於耳機裡的敘述者,「我就在這鏡子之中」、「凝視自己加上時間就逐漸的形成一面鏡子」,提醒著:我們必須身處實境,也得踩入虛幻的鏡中之界,來回地進出。作品不僅是創作者單方的展示或調度,也不斷召喚觀眾一起加入,成為在異托邦思索的行路人。
聖母、鹿仔魚和一座山丘(耳邊風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睿洋)
所以,聖鹿山顯然無從查詢,卻可自我錨定,耳邊風長年致力於地誌劇場,行動的場域常是在舊城巷道或消逝的地景之中,《聖》則進到現代性建築裡對城市進行提問。回到鏡子隱喻,城市具有將人類主體慾望反身打回來給我們的能力,城市地景的改變,並不只歸因公部門基於城市發展的決策與考量,也是人群慾望的現形,然所欲為何?在圖書資源室出現的耳機裡的敘述者我,置身於文明累積的象徵之地,他卻像仍在尋求答案的困惑者,在透明的隔間、在空白卻又過載的紙張上尚未得到解答。
聖母、鹿仔魚和一座山丘(耳邊風工作室提供/攝影林睿洋)
最後的攻頂,薛詠之與大恭兩名樂手的對弈無比精彩,但對應於整個作品,於我卻形成結構的缺角,因為當觀眾在圖書室裡繳出身上的耳機,踏出玻璃門,進入販售物品與餐飲的商品化空間時,雖然演出尚未結束,但異托邦彷若戛然關閉。當舒適地喝著飲料、被樂音環繞時,願一路攀爬而上,在身體與思緒創建出的敏銳,在望出去熙來攘往的城市裡,不會太快被洗刷掉。
註:
1、臺南市美術館2館與法國凱布朗利博物館(musée du quai Branly - Jacques Chirac, Paris)共同策畫「亞洲的地獄與幽魂」展覽,引發參觀的熱潮。
《聖母、鹿仔魚和一座山丘》
演出|耳邊風工作站、角八惠
時間|2022/08/07 16:30
地點|台南美術館二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