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與物件之間的眾聲喧嘩「16th 新人新視野」
5月
22
2024
賴耘琪《引》(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李欣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96次瀏覽

文 張思菁(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當虛擬影像早已在生活中竊據大部分感官想像空間時,可觸可摸可把玩的實體物件,卻在近年劇場創作中迴光返照般地回到聚光燈下,讓身體與物件構築的多重空間,轉化為未必經歷過卻用以修補體驗的義肢記憶(prosthetic memory)之展演空間。「16th 新人新視野」的三支作品不約而同地運用相異的觀點與手法,讓「物件」在其創作中成為角色、成為群戲、或是成為與人體相抗衡卻又無以擺脫的另一個表演者,都成功地誘發著觀眾撈捕自我生活的浮光掠影,與編創者共同構築再現、記憶、再回憶的想像歷程。


温其偉《流逝的粒子》(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李欣哲)

球被投出的聲響在黑暗中隱約浮動,人與球的運行皆逃脫不了與地心引力的服從或抗衡,宿命般地類似。《流逝的粒子》中穿著T恤加西裝外套的三位男表演者,以一種冷調氛圍的當代肢體質地,讓球在身體周遭空間遊走與球互動,或看著球滾落再補接,或將球向地面擲出彈起,或將球拋向空中雜耍。初始保持冷靜而自制地,而後逐漸凸顯徒勞無力且週而復始。身體與球體,從斜坡滾落、從孔洞中下墜、或在拋接中落下倒地。應該為主動主宰的人體,操作著球體運行,然而當人體落下只能倒地滑行,而球體落下時能反彈滾動時,被動球體以韌性轉換地心引力為反作用力的主動軌跡,卻顯得比人體更具生命力。直至末段舞者開始以嘴銜球,互相傳遞,縮小的肢體空間讓整體氛圍轉變的親密而曖昧,球體轉換為人體呼吸吐納的中介體,也是情感的載體。

《引》則與髮辮編織主題相連,開場舞臺上方懸吊著一個以編織網絡型態的大圓筒,邊緣垂下織品線條在旋轉時能展開,獨舞者飄散著頭髮,拉扯著上方的圓筒,互動與旋轉,抒情綿延的動作氛圍,彷若交織著啟動祭儀前的曖昧潮濕。離場後舞者兩兩入場,以頭上長髮成雙長辮,以自身身體或多個身體與連接雙辮共同起舞。從身體生長而出卻又不完全隸屬於身體的髮,半脫離般地在空間中被糾纏揮灑,成為無法賤斥(abjection)的自我/他者,旁若無人般地歡欣共舞著。舞者之間以髮互相交織連結,在逐漸濃厚的祭儀氛圍中連結成圈共舞,身體以一種鬆弛而又有節奏的動作與動律,以方向層次變化堆疊,呈現自民俗動律轉化的動作型態,試圖為觀眾呼喚出遠古祭典之想像。


黃品媛《開往希望鎮的夕陽列車》(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李欣哲)

滿佈自嘲荒謬無力與希望失望之旅程的《開往希望鎮的夕陽列車》,仿若一對情侶誤入《等待果陀》般的追尋,在大量的人與物件轉換中,以言語表情和肢體搭配,彰顯旅程中的各種情境階段與狀態,讓觀眾隨著表演者的旅程前行開展劇情。與前兩個仰賴舞蹈抽象化身體與物件關係之作品不同,在戲劇說念形式中被多次運用而被不斷轉譯的「物件」,除了在劇場展演原物件之生活意涵外,更多次轉化為協助劇情推演之各式象徵意涵。例如,鑲上霓虹燈邊框的兩張大椅子,從列車中的座椅,轉換為酒吧中相識竊語的座椅、又成為生活摩擦中象徵著有不同方向速度而無法同行的載體⋯⋯等。物件與身體的關係,在層層疊疊的指涉脈絡重建中,是功能性的、象徵性的、也往往是互文性的,用以招喚出幻想與夢想之間的些微破碎間隙。

「16th 新人新視野」三個作品之編創意圖新穎,表演者的身體展現與技巧皆相當純熟,作品段落轉承也皆具體而微的展現出來。然而,創作作品要從短篇發展到較龐大的中長篇篇幅之漫長旅程不易,作品中要推進的議題與串聯的意象之銜接手法較為生澀,讓觀眾在中途發生些許迷失。《流逝的粒子》在純熟的拋接球雜技之間,試圖堆疊出情感的積累刻劃,卻在冷靜理性的身體動力中略顯尷尬;《引》擁有身體質地相當乾淨成熟的舞蹈表演者,過長髮辮扭擰牽連的營造出祭儀想像空間後,未曾招喚起觀者的入神共感;《開往希望鎮的夕陽列車》在層層疊疊的相互挖苦與自我解嘲中,在影射社會現實與逃脫遁入夢想之間,雙人關係之不斷啟動與勉力延續,則容易失焦而顯得雜亂無力。

因此,除了投注資源支持新人創作在排練展演歷程中能逐漸茁壯外,若能在編創手法上更多陪伴諮詢引導,或進行整合企畫與宣傳聚焦等策略聯盟,相信更能引領年輕藝術家從較宏觀視野與藝術市場去理解表演藝術創作與製作,在持續深化編創溝通歷程中,邀請觀眾進入劇場想像儀式,欣喜共同入夢。

《「16th 新人新視野」》

演出|温其偉、黃品媛、賴耘琪
時間|2024/04/27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
將物質文化的地方人文與民間精神活動列入藝術史,多傾於將它們當作擴充藝術史的材料。而如果以地方性為主體,「地方性的藝術」在階級品味擴張之外,則需要政治美學化與藝術政治化的行動介入,才能打破其固化的形態。在史觀區分上,歷史唯心主義傾於「菁英史觀」,認為「重大理念、人物、事件」才能製造出流動的歷史感,否認民眾在歷史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歷史唯物主義則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主張「人是環境的產物」,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力量。 此藝術史觀的源起分歧,決定了「地方性」與「藝術性」的發展脈絡。在當代文化生產語境裡,「菁英史觀」介入「民間環境」的同時,則又顛覆又模糊這兩個意識形態,在異化中擴張了地方文化的再生產。
8月
07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