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舞鞋跳起舞來,帶著小女孩跳過田野和草原,小女孩使勁想要把紅舞鞋脫下來,但鞋子繼續在大雨中跳著舞,在大白天跳著舞,甚至在最可怕的黑夜裡,也不停的跳著。小女孩精疲力竭地說,請饒了我吧,紅舞鞋卻已經把她帶到很遠的地方……
這是安徒生的童話,《紅舞鞋》。舞鞋像是著了魔,反過來控制了因為愛漂亮而總是穿著舞鞋的小女孩。舞碼《七十種笑》則有著更深層的暗喻,我們每天掛在臉上的笑容,會不會也是一種著了魔的詛咒?
上半場,舞者穿著現代感的金色的連身窄裙,反光懾人,肢體與衣著的線條銳利。兩名舞者輪流擺弄第三名舞者的姿勢,調整她臉部的肌肉,並將這副被裝設好的完美肢體,推到第四名舞者的手機鏡頭前——讓觀眾透過手機螢幕,再在一次看見舞者。攝像鏡頭撤除後,方才被擺弄的舞者,仍持續擺弄自己成為所謂完美的肢體,像是陀螺在繩子抽走後,仍繼續打轉,甚至轉的更完美……
伴隨著工作節奏的電子音、躁動的低鳴、壓抑的嘶吼聲等極具壓迫感的背景音,數名舞者在舞台上追逐。掩在嘴前的手掌像是控制閥,若被其他舞者扯開,笑聲便會流洩出來。掩嘴是自我防衛與控制,而這場追逐是繳械他人的戰爭,彷彿誰先真情流露,誰就先輸。後來,張狂、絕非真情流露的笑聲卻成了圍剿的武器,更後來,被圍剿的舞者在舞台上笑得失序。不知這笑聲、笑容是出自於她,抑或是她的軀殼被迫服務於這樣的笑?
下半場的開頭讓人鬆了一口氣,舞者花枝招展,打扮成可愛又性感的女小丑,像是櫥窗裡精巧的機械娃娃,在叮叮噹噹輕快的音樂俏皮舞動。然而,美麗可愛過了頭,狀況漸漸失控……舞者們為了搶舞台而憎恨彼此,像齒輪壞掉的娃娃一樣,重複且過於誇大的笑跳,疲憊卻不能停下奔跑,臉上掛著太大幅度因而顯得僵硬恐怖的笑容。
你不忍心責怪她們。不是她們的虛榮與矯情把她們帶向死亡,她們也無從決定、無法控制。有什麼更決定性的東西迫使她們這麼做。你心底泛出一絲同情。
這齣舞像是成人童話,歡欣鼓舞的背後,刻劃了無比的陰冷殘酷。殘酷,卻寫實。在下半場,舞台上不見攝像鏡頭的裝置,觀眾卻也被迫從後設的安全地帶,扯到第一線的觀看位置。或許還有人,觀看著我們的觀看?或許,正視著裝、帶著禮貌笑容觀舞的我們,也是他人觀看的對象?
舞作結束。觀眾一一上前與舞者們合照。觀眾和舞者一起笑著擺出俏皮的姿勢。舞作結束了嗎?或是此刻燦笑的合影,其實是舞台的延伸?我們有誰,可以從這個舞台上逃出,逃離被迫跳著舞直至筋疲力竭倒地方休的命運呢?
走出劇場,我看見編舞者林小得在大廳笑著與來看舞的朋友們寒喧。我走上前去。「好看嗎?」小得笑著問。「嗯,很厲害」,我笑著說。我想了一下,接著補上一句,「小得你看,我講這句話的時候,正笑著呢」。
《七十種笑》
演出|肢體音符舞團
時間|2017/11/11 14: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