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被鼓勵成人際間的正向互動;不笑被視為社交技巧的缺陷。肢體音符舞團舞作《70種笑》展示「笑」原是表達個人心理狀態的連串生理運動,但連接上社會性刺激與反應的傳導後,重新注入、取代個人狀態,引發的衝突與矛盾。
「笑聲是會傳染的」,這句話在通訊工具發達,社群網絡相形密切的今日,有種絃外之音。上半場〈硬笑笑印〉裏,舞者衣上黏附反光材質碎片,與整座舞台四處懸吊的鏡面膠片,形成一個無限鏡像的空間,將人包覆。舞者手中的「手機」則是引導觀眾的線索——鏡子/手機,折射光線,倒映自我;網路虛像與現實本體交互建構。
當人們藉由臉書、instagram、各式交友app,展演生活面貌、表達立場態度、塑造自我形象,編織真實而又超越真實的線上社交場域,並在特定認同機制下,好比按讚、按心,及各種觸及率操控,迫使使用者們成癮般,彼此無機仿擬,終而走向機械式社交行為的類同樣貌;舞者台上攬鏡自照(拿手機自拍),鏡中那些相異臉孔突然全變成倒影,開始模仿對方動作,誰也無法擺脫,最後更衝出鏡面,相互追逐,看似遊戲,也像獵殺。「笑聲確實傳染了」,且傳染如病。從此,我們擁有差不多的確幸、差不多的討拍,以及差不多的笑。
當舞者捂住嘴,想打破逃無可逃的笑的循環,卻被他人一把將手打掉,暴出失態的笑聲;你嘗試抗拒笑的傳遞,卻內化成自我壓抑,真實情緒已然失調。就像,你才打算上傳與情人的燦笑合照,卻發現臉書同溫層為著某則與己無關的訃聞,一片哀悼,這時你不確定到底該笑不該笑,想笑不想笑。內在自我與外在環境的表裏交涉,讓「笑」演化成複雜的人類集體心理與文化檢查機制。尾聲,舞者肢體抽搐,如線偶,舞至肉身崩潰邊緣,嘴裡不停發出尖厲叫聲;臨座的小朋友問:「他在哭還在笑?」童言童語,道破大人們臉上硬笑的笑印。
〈硬笑笑印〉揭露「笑」在當代(網路)社群的異化,似活屍災變;下半場〈微笑貓,裝笑微?!〉則企圖捕抓笑的展演,具有難以掌握的流動性,一閃即逝。
對照上半場充滿未來感的扮相,〈微笑貓,裝笑微?!〉中的舞者換上以黑白二色為主的誇張衣帽,既像華麗宴服,又像作秀丑角。起初,舞者們各據一方高台,如櫥窗裡被魔法點擊後,活脫躍出的模特兒,嬉笑、追捧,籠罩歡樂氣氛的交誼。不久一名舞者躲入角落,遠觀其他人。倏忽,派對上的人們,其中三名輪番拒絕餘下的那位,不再與他唱和共舞,紛紛躲回各自的高台裏。
若笑在人我互動中易於質變,且人心誠未可測,又怎該鄉愿以為笑只有一種——一種意義、一種情緒或一種告白?這仍叩問歲月徒長的我們:到底笑是直覺的觸發,或更常是被勉強、被制約的反應。
舞作最末,舞者們手搭肩並成一排,沿切舞台對角線不停奮發踢腿前進、折返。有人不支落隊,直到有人回頭將他扶起,再掉落,再扶起,進逼舞者體能極限,使觀眾藉由感受肉體的痛苦,連結「笑」的從眾和不由己,同樣能引發劇烈身心折磨。
成人世界,不會有人問你為什麼笑了。但可還記得上一次,不為什麼而笑的時候嗎?
《七十種笑》
演出|肢體音符舞團
時間|2017/11/12 14: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