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聽到一場有水準的現代音樂會非常不容易,也極為珍貴。
好音樂應該沒有時間、地域之分,無論現代或古典,即使我們不完全明白作曲家的做法跟觀念,只要它合邏輯,而演奏者能很成功地呈現作曲家的意念,我們不得不暫時拋棄我們的成見,洗耳恭聽。
丹奈爾弦樂四重奏 (Ouatuor Danel) 9月28日的音樂會,就是如此一埸音樂會。從節目單上只有三首曲子,即知道這音樂會將與眾不同;而文化的交流與世界性,可以從四位比利時音樂家表演兩首英國及一首台灣作品看出。
節目由李維 (Reeves, 1974) 的《指狀體聚合》(2011) 開場。作品戲劇張力十足展現各種弦樂技巧,而演奏家也默契十足,遊刃有餘表現出作曲家的意向,讓聽眾大飽耳福,非常過癮。《指狀體聚合》令人想起去年底剛去世美國作曲家 Elliott Carter 的早期作品。可惜所有樂章呈現相似的特色 (每一樂章標題甚至是相同的描述),令人難以分辨、懷疑有不同樂章存在的必要。
楊聰賢 (1952) 的《弦樂四重奏》(2012) 為世界首演。這個標題 (和其他兩首曲子及大部分有敘述性標題的現代樂不同) 顯示了他對音樂的態度及其所受的影響:承襲了維也納第一、第二兩學派 (first and second Vienna Schools,貝多芬及荀伯克為其代表人物)謹慎交代處理音樂的傳統。相異於同場兩位英國作曲家,楊聰賢的音樂探討東方元素如何游離於西方音樂中(第二樂章尤其明顯)。《弦樂四重奏》精緻細膩,是一首有深度、份量,讓人印象深刻的作品。
葛朗吉 (Grange, 1956) 的《極暴之魅》(2011-2013)音樂呈現的意境就像它的標題一樣─尖鋭、強烈,表現作曲家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及激戰之後社會狀態的感受。十分可取的是,樂器色彩及表演技術是在彰顯音樂的結構,而不僅僅是在炫耀聲音及技巧。例如:樂器不同的音色成了區分不同樂章的重要元素─第一樂章以大提琴獨奏為主;第二樂章中提琴及第一小提琴的獨奏特別顯著;而笫四樂章小提琴/中提琴的二重奏,和大提琴/小提琴二重奏成了互補。
從許多現代音樂裡,你無法了解,為什麼它們離聽眾那麼遠,那麼難懂?難道,這是現代音樂唯一能表現的訊息嗎?
這三首曲子的共同性是改變了我們對現代音樂,只注重音效與實驗性的一貫想法。 它們介紹了美、英近年的趨勢─回歸到音樂基本的要素,以及對時間組合邏輯的尊重。我想聽眾聽到這三首曲子,應該有猶如美、英作曲家近年來如釋重負的感覺:終於可以再回去寫一些和聲與對位,再一次探討曲式結構、音樂美感存在的可能性。
這一場音樂會和「新點子樂展」的首兩場音樂會,所著重的方向截然不同,這是這一系列音樂會最值得喝采的地方─呈現了當代音樂各種不同的趨勢、方針。而在當今全球臉書的世界,這種多元性訊息的提供,對於聽眾、年輕作曲家猶如春雨般的滋養。
不管是在歐美或是台灣,舉辦一場有水準的現代音樂會,是絕對必要。現代音樂會,至少在我活動30餘年的美國,聽眾經常是寥寥無幾,甚至於有一次,只有25位聽眾到場;但,這25位聽眾卻是臥虎藏龍──有三位羅馬大獎得主,數位重量級的作曲家如:Elliott Carter。
今晚這場音樂會有七八成滿,也聚集了許多重量級的作曲家 (包括馬水龍)。台灣聽眾的文化水準,令人喜悅興奮。
我們不能輕看這一系列音樂會影響。著名的作曲家與指揮家Boulez在美國紐約愛樂、克里夫蘭交響樂團駐團時,不但訓練出一批能精準演出現代樂的音樂家, 也同時教育了一群廣大的聽眾及末來重要作曲家。這些成果當然不是立竿見影, 而是數年後才看得到。
今晚這一場,極有水準、極為珍貴的現代音樂會,令人難忘!丹奈爾弦樂四重奏除了音樂性豐富、技術無懈可擊外,最讓人敬佩的是,他們留給台灣觀眾一個專業演奏者應有的風範。
他們在演奏楊聰賢《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時,第二小提琴突然斷了弦。在換弦之後,演奏家們不慌不忙自第二樂章從頭開始演奏 (而不是從斷的地方開始)。然而,在第五樂章接近結尾時,第一小提琴也斷了弦,演奏者居然用另一條弦把曲子演完。我很佩服、贊同他的應對方式,否則等他回後台換弦再接續演奏,將失去了曲子前面建立的張力,破壞了聆聽曲子的完整性。
而音樂會完畢後,在觀眾激烈叫好的情況下,丹奈爾弦樂四重奏再回到台上,演出的不是別的曲子,竟是楊聰賢的第二樂章!如此決定,我想當晚觀眾必定和我一樣,在心中高喊:這是 encore 中的 encore!
走出音樂廳時,天空正下着毛毛細雨,快速跳進計程車。今晚心情澎湃,一如兩天前聽到三位老外(維也納阿摩斯三重奏 Trio Amos) 演奏兩位台灣年輕作曲家作品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