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文風波談WSD的文化代工經濟學
8月
23
2017
WSD2017(台灣技術劇場協會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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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佩蔚(特約評論人)

由國際劇場組織(以下稱OISTAT)發起,每四年舉辦的世界劇場設計展(World Stage Design,以下稱WSD),今年7月,在台灣技術劇場協會(以下稱TATT)與台北藝術大學共同承辦下,進行為期十天的活動策劃。一場號稱世界劇場設計盛會原本少人知曉,因為黑特劇場論戰引發負面行銷,帶來人潮卻也意外走調。

多項活動(展覽作品說明、專業工作坊、部分講座論壇簡報)中文說明不足,成為學院知識份子的優越主義與台灣英文教育是否符合國際觀的對陣,是貼心還是阿Q,恐怕還傻傻分不清楚,到底是宣傳不足資訊不清的技術失準還是業內活動外人本來就無所置喙,雙方都有話說,在派對裡如何被當成局外人與個人心靈成長問題的關係,成為一言難盡的如何建立網絡方程式【1】。資格論的攻防比拼究竟誰有話語權,四面八方的隊友助陣與禍從口出的公關危機,只剩一線之隔,功勞苦勞被叫囂稀釋、初衷良善的美意幾乎毀於一旦,於是,就事論事成為不可能,交流互動只能在無痛範圍,終於在用力拉高台灣之光的主旋律後,勉強收尾。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台灣劇場界可以用什麼態度如何利用這個意外的剩餘價值,成為最後的機會,如果不是被玻璃心碎屑淹沒,被失去理智的取暖悶熄,下一次又重零開始,彷彿船過水無痕。那麼,WSD在台灣應該要能夠面對理性回饋跟務實檢討,真正成為台灣劇場界「業內外」一起經過的盛事,讚嘆美好但記取經驗,典範轉移才有可能發生。儘管下屆WSD應該不會在台灣,但一定會有下個主辦國,台灣或許不會再承辦下屆WSD,但台灣還有更多國際活動待辦,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意外,值得成為OISTA給未來申辦者的善意建議,也該為台灣舉辦下一個國際活動留下可供校準的前例。不為事後諸葛,只求一個明白,這到底是什麼事?到底是在哪個環節發生了什麼事,真的是因為經費欠缺人力不足時間緊迫,而不得不做下語言介面的取捨選擇?還是自始至終這件事情(暫時以中文的在場作為最低限度的主體表徵)都沒有被思考在規劃裡?如果是前者,只能說遺憾下次請加油,但如果是後者,問題可能比較嚴重。

回答這個問題前,得先從WSD發展史及其活動結構中建立討論基礎。母組織OISTAT在1960年代東歐鐵幕政權下的政治舞台上誕生,從以對抗政治霸權的底氣凝聚為裡的藝術行動到變身促進國際劇場界的健全及發展為己任【2】,與現代奧運會的形成有著類似的初衷使命與發展路徑。而OISTAT辦公室落腳台灣,則是1990年代鐵幕瓦解,階段性政治任務終結,從捷克轉荷蘭駐地十三年後的2006年開始,十年約期滿續留加簽五年到2020年,剛好到下屆WSD2021前【3】。

WSD從2005年開始,循奧會模式每四年舉辦,最初的本業「世界劇場設計展」,也就是WSD三個字(World Stage Design),前一年收件,分成專業及新銳,參與者支付報名費,入圍者再支付參展費並自理活動期間的機票住宿【4】。2013起加入Scenofest劇場藝術節,其演出節目及活動與競賽同時接受報名徵選,主辦單位提供演出場地、設備、技術人員及住宿,同樣機票自理。承辦國必須負責競賽展覽及藝術節的整體組織管理和出資、活動記錄、國內外媒體宣傳、OISTAT全球年會的執行接待,以及所有執委會、投票代表、主席候選人、執委會候選人及總部人員等相應的交通住宿、核心演講者的交通、住宿、酬金和差旅,下一屆WSD2021會再加入劇場建築國際競圖(TAC)和劇場創新發明獎(TIP)評選活動【5】,OISTAT將幾乎不負責實體執行事務,就像負責奧運主辦權的國際奧會執委會一樣,等於完全轉向販售象徵資本的分配角色。

讓我們再回到1960年代,台灣。代工產業為台灣經濟發展奠定重要基礎,是躍升亞洲四小龍的關鍵戰力,初期帶著強烈的依賴色彩,隨著代工生產組織規模化,爾後逐步鑲嵌進全球經貿市場,從完全依賴到依賴發展到自主發展的變化路徑,後受到開發中國家積極搶進代工機會,逐漸面臨困境,直到2000年後,政府發展「兩兆雙星」的策略性工業及推動「品牌台灣」提升計畫,但代工產業仍是主力,只是從傳產代工轉變成高科技代工,而這之間東歐政經結構的變化與此一發展,事實上也緊密相連。(在全球經濟與文化版圖的迅速移動中,台灣則不斷面臨更新一階段的代工迷思與品牌困境。)【6】

快轉五十年,這些爭議可能就說得通了,最有可能的解釋是,台灣此刻的文化操作方法在面向國際事務的格局,大抵可以對比經濟產業早期執行代工時期的圖像。TATT作為一個爭取國際訂單的OEM廠商(接受委託製造加工),而OISTAT是總部辦公室剛好在台灣的品牌業主,委託了一個叫做WSD及相關活動的項目,剛好被台灣人辦在台灣,如此而已,那麼,那些關於語言的爭議也就變得沒有什麼了,重點是客戶滿意就好。

別急著為OEM這個中性的字眼下定論,暫離WSD,總觀全球文化市場,台灣作為一個技術與人才輸出大國的利基條件,其實已經不在話下,每年藝術文創相關科系畢業生,雖然在台灣難尋出路卻能前仆後繼在全球發光,香港迪士尼每年定期到台灣選才如入寶山,中國大陸文化項目求才若渴也從台灣挖,台灣申辦國際重要賽事的經驗不斷累積,從聽奧、高雄世運到終於在前日一吐怨氣的台北世大運開幕表現(請把反年改抗議的畫面暫時屏蔽),節節升級,這代表什麼呢?如果不囿於代工迷思,不把代工當成被動角色來思考,台灣有沒有機會成為全球文化版圖專業分工的重要節點?如果不把建立品牌當作唯一的解藥,關鍵應該在於如何盤整既有的人力技術優勢,正視誤談國際觀的盲點、建立真正的互動策略,面對全球文化版圖分工體系的重新定位,穿透權力結構與分配問題的核心,該要問的是,台灣辦理WSD真正的企圖應該是什麼?

人們誤以為WSD在台灣的意義是,不管業內外,不論英文好與壞,終於可以不用坐飛機去比賽去看展,終於可以不用擔心鴨子聽雷,因為總部在台灣,因為承辦是自己人,終於可以享有一次主場優勢。沒想到,OISTAT總部和WSD主辦國剛好落在同一國的百年難得,還是發生了遺憾,從芝麻小事裡問,真的只(能)是代工嗎?

真正需要警覺的是,當我們拼命完成客戶訂單,為了達成要求而疲於奔命、一身狼狽,卻沒發現當初要做這件事情的原因已經被消失,為了「台灣」兩個字加入,終於輪到東道主,難得一個沒有政治打壓,因為地緣之便再自然合理不過的意識表徵,只是因為沒錢而放棄,連這唯一的象徵利潤也沒有想到要爭取,才是這場黑特論戰的核心所在。說自探底線太沈重,但往往事情總是在這些枝微末節裡不小心的被習慣,只要有人往裡面推一步,再往裏面推一步,認同意識的自我削弱,文化主權的無感退讓,都是這樣發生的,遑論甚至毫無實質獲利,該要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但看西方英語霸權如何在過去一百年裡,在亞洲進行蠶食鯨吞的漫長歷史便是殷鑑。這次栽在自己手上不自覺無所謂,那下一次呢?

就TATT承辦WSD的案例來看,脫下台灣之光的無謂自嗨,如果為人作嫁已經是事實,那麼,如何透過接單生產(申辦國際活動),持續強化製造的組織能力(活動策劃、行政技術的操演練兵),有效進行技術轉移,從中培養競爭力(如何在客製化中保有文化獨特性)、自我升級,賺取可以量化的附加價值,就是必須撈回來的一筆帳。

至於TATT的代工是否有責?則需要先釐清OISTAT與TATT的簽署合約究竟有無彈性的協商調整空間?至少能適切就補助結果的不如預期或理應預知的人力配置,進行必要的經費下修與內容調整,而不至於造成執行倉促、錯判形勢的窘境。時間可能是變數之一,但四年規劃期並不算短,理由略顯牽強,經驗不足也有可能,但已有三次委辦經驗的OISTAT總部都在台灣了,卻沒有給予足夠的前置協助,實在說不過去。不論如何,這都跟工作人員宣稱「主辦國有自由權決定每屆WSD和Scenofest 的樣貌」,有所落差【6】,因為從承辦規範及演出節目招募流程來看,TATT都比較接近單純活動包商(OEM),而非真正主導設計(ODM)。確實定位在專門領域的業內年會,或許可以解釋中文化不足的誤會,但如果又貼著國際交流、公眾活動的標籤,希望得到政府補助,這就是有待商榷的矛盾之處。更進一步追問的是,OISTAT對於是否應考慮承辦國當地市場的態度如何?經過這次意外,會否影響下一屆WSD承辦國選擇?(以英語國家優先?)人們又該如何看待OISTAT宣稱「串連世界劇場人」的姿態?

既然循奧會模式辦理,那麼參照奧運申辦現況或有其價值,幾乎在千禧年後,過去不惜舉債搶辦奧運的熱潮逐漸式微,連經濟穩定的先進國家也興趣缺缺,原因無他,全球經濟緊縮影響及藉由申辦奧運提升國家形象/經濟的光環已經失效,甚至可能造成反效果,2008北京奧運成為最後一個土豪,但後續光景也不好,2012雅典奧運的負債破產、2016里約奧運的民不聊生,皆可見得【7】。儘管檔次不同,但結構相近的WSD,情況卻可能更糟,如果確如非正式回應所述【8】,這是一個相對封閉的業內年會,公眾性非活動主要考量,而照單全收的支出成本與回收效益不成比例,申辦單位無意/無法有效擴充周邊效益(理應藉由行銷宣傳而產生的異業產值、演出活動售票收入)來補貼支出成本進而小有獲利,本地及潛在人才的教育推廣也因此執行失據,那麼作為(英文能力好的)選手參賽可能還是有意義,但申辦WSD卻注定勞民傷財,幾乎無利可圖(如果把務虛的未來合作機會暫時不納入計算的話),接下來很可能就會遇到與奧運同樣的局面,未來將無人(有能力)申辦。

WSD2017風光不久但遺憾多有,很難想像一個經費上看千萬的活動,硬生生收到0.2%的公家補助,雖然無法確知究竟是業內活動的封閉特性無法切合補助精神,還是因為補助不足所以放棄公眾面向,收不收都為難,為了這個剛好夠買派對花籃的紅包禮,還要厚厚一疊結案報告,則是另一種荒謬,更別說落幕後的承辦單位現在可能正面臨財務危機中。如果國際奧委會沒有義務介入自願承辦國的財政問題,那麼就算是同處一家同在台灣的OISTAT總部,應該也愛莫能助。

一場國際活動的美麗與哀愁凸顯了台灣身處全球文化代工產地的處境,得出需要進一步深究的問題也不算白走,收拾感慨好好看現在,幻滅是成長的開始,是時候離開自我感覺良好的同溫層,大膽拒絕放送蠱惑人心的台灣之光安魂曲,因為世界真的不是這樣運作的。

後記:

活動結束後十天,黑特討論餘溫未熄,一篇OISTAT的總部報告,是在這陣風雨之中的一針安慰劑,聽來溫暖動人,但靜心反覆參悟,竟是讓人心頭一涼的警世迴光,不禁又陷入長考。就算是代工,都已經在台灣了,我們卻還在習練「不看見自己/不讓自己被看見」,還要習練「渴望得注視著西方眼光」,千辛萬苦、散盡家財,為了西方人拍拍肩膀說well done! 是的,就這一次,我們連「在家裡走路有風」的微利都被剝奪。是的,就這一次,我們被自己人擋在門外,被自己人排擠到底,只能假設自己不屬於「業內那一圈」【9】,最後終於在「超過15,000人次觀賞展覽;共售出5,000張演出及活動票券」的落幕撒花裡【10】,被算上一票小紙片。慢慢地,我們真的會忘記,到底為什麼要在台灣辦WSD?WSD到此一遊究竟能否留下什麼?好吧,眼光放遠看未來,為來賓點播「我期待」。

註釋

1、劉純良評:劇評做田野:如何成為局外人?——有關WSD、語言與關係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5544

2、國藝會線上誌,2014年第1期

http://mag.ncafroc.org.tw/single.aspx?cid=172&id=175

3、文化部與OISTAT國際劇場組織簽約 國際總部續留臺灣

http://www.moc.gov.tw/information_250_37712.html

4、競賽徵件http://www.tatt.org.tw/info/469

參展資訊http://www.tatt.org.tw/info/530

藝術節表演節目徵選 http://www.tatt.org.tw/info/470

5、WSD2021申辦說明

https://read01.com/P82xek.html#.WZE9zncjHeQ

6、本段書寫相當程度受到論文:「代工」困境:台灣產業轉型的迷思 的啟發

http://soc.thu.edu.tw/2006TSAconference/_notes/2006TSApaper/5-15.pdf

7、國際劇場組織的工作人員說明活動主辦的立場

https://www.facebook.com/wwanjung/posts/10213135254838640?pnref=story

8、為什麼2024年的奧運會無人申辦?原因是什麼?

https://www.zixundingzhi.com/all/b426c05e8aead8e1.html

9、截至完稿,OISTAT及TATT皆未正式為「展覽展版無中文翻譯」等疑慮,發表正式回應,本文寫作僅能依據前工作人員個人發言及部分臉書開放留言作為參考,特此說明。

10、本段部分改寫自OISTAT國際劇場組織總部報告的最後段落

http://www.storm.mg/lifestyle/302368

11、相關數字參考OISTAT電子報

http://mailchi.mp/17e7d3a7c149/oistat-2017-august-1111869?e=76f8e117e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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