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韻豐(專案評論人)
直至傍晚七點四十分,已有足夠的時間讓聽眾收拾好開演前的閒聊,取而代之的是全場等候的氣氛,燈光拉至全暗,舞台上的一圈微光,音樂廳的外在環境的氛圍充斥神秘感,好像是一場祭祀典禮,等待祭司的出場,冰島鋼琴家歐拉夫森(Víkingur Ólafsson)的進場,全場觀眾做足了準備,讓這位鋼琴家掌舵接下來長達八十分鐘不間斷的飛行。
歐拉夫森琴音一落下,所構建出的音樂黑洞,隨著音符愈加增多,觀眾也越被吸入其中。以筆者角度分析,歐拉夫森之所以能快速吸引聽眾,並非是因為奏出多變的音色、俐落的觸鍵,而是鋼琴家在每一顆音符所挖掘出的時間感。就音色與觸鍵而言,常聽鋼琴演奏的聽眾應不難舉出許多偉大的名家,能超越歐拉夫森當晚的表現,但這些技巧相對而言更為可見可練;然而控制每一顆音符要如何發散,何時要切換往下走,除了音樂本身要充滿彈性,也要對現場氣場有精確的掌握與感受。
歐拉夫森可謂將《郭德堡變奏曲》的音樂用至極致,來施展自己在時間感的絕活,大量使用踏板讓這部巴洛克經典聽起來過度浪漫,彈性而不堅定的速度讓也不符合大眾對巴哈音樂風格的印象。但歐拉夫森在音樂中刻意製造的魔性與纏綿,也使筆者忘記了印象中應是純淨而乾脆的樂段。歐拉夫森也將樂句以及變奏交替之間的處理,呈現得充滿不可預期性,每一個結尾音符皆可化為另一個開頭的跳板,冷不防地切換聽眾在前段累積的情緒,其畫面有如九零年代老電腦的螢幕保護程式,當紋理填滿了螢幕,卻又可以成為下一曲的起始,開啟另一個循環的畫面,音樂的畫面也逐漸從如煙的模糊,越漸往現實,又瞬間化為迷霧。
郭德堡變奏曲(巴哈靈感提供)
《郭德堡變奏曲》在歐拉夫森的呈現之下,慢板變奏皆換得聽眾高度的專注力,觀眾席的氣場也十足深沉;然而快板樂章相對而言,較難感受到鋼琴家在慢板樂段所構建的氛圍,琴音中並未一直表現巴洛克鍵盤音樂的顆粒分明音色,或是許多超技鋼琴家多層次的音樂變化,多聲部同時行進的樂段,也並沒有刻意強調主題的開頭,形成複雜的畫面。歐拉夫森這樣構建整部《郭德堡變奏曲》,對於在慢板被緊抓的筆者而言,更像是一個用來放鬆的過門,犧牲了作為獨立變奏樂章的意義。筆者相信對於將《郭德堡變奏曲》倒背如流的人,大概難以被這樣的詮釋說服(這些被犧牲的快板,就演奏上也是最為困難的),但就筆者個人的感官體驗而言,歐拉夫森將慢板如此詮釋,聽眾大概也難以承受快板中接收額外的音樂魔法。
歐拉夫森所演奏的《郭德堡變奏曲》,在虔誠的巴哈信仰者,或是追憶黃金年代的樂迷心中,應是個大不敬的存在,與其說是古典音樂二十一世紀的變形,更貼切地說,實為一位當代鋼琴家,先將經典拆解,再精挑細選其中的元素,化為自己舞台上的魔法道具。就古典音樂演奏美學而言,歐拉夫森並未將文本視為不可侵犯,但在其動手之後,卻能給予聽眾許多精緻難忘的時刻。任教於音樂學院裡的老師,大概不會讓學生這樣彈琴,因為歐拉夫森所呈現的有許多部分無法讓所有人買單,但歐拉夫森所挖掘出音樂中的魔法,也確實讓音樂廳裡全場的觀眾浸淫其中,無法自拔,這位鋼琴家在二十一世紀的樂壇,會成為一類新趨勢的領航人,或是僅只閃耀一瞬的星火?還需要時間與當代觀眾喜好的檢驗。
《絢麗系列—歐拉夫森:巴哈《郭德堡變奏曲》世界巡演》
演出|維京格.歐拉夫森(Víkingur Ólafsson)
時間|2024/06/12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