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成功的「演奏作為再創作」:評歐拉夫森的巴哈《郭德堡變奏曲》世界巡演,兼論古典樂的詮釋困境
6月
26
2024
郭德堡變奏曲(巴哈靈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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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顏采騰(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聆聽冰島鋼琴家維京格・歐拉夫森(Víkingur Ólafsson)的錄音,總能聽見著一種墨跡未乾的鮮活感。在2020年的《德布西—拉摩》專輯中,他將時隔兩百年的兩位作曲家作品交錯排列,刻意用相似方式演奏,完全消抹了兩者的歷史隔閡;2021年的《莫札特與同代作曲家》則以「初次聽到、彈奏莫札特的感覺」為主軸,他用活潑放縱的方式彈奏,加入許多自己的改編,並穿插同時代不少殊異之作,在選曲及演奏中都見巧思。追根究柢,他的最大魅力,在於他「演奏即是再創作」的信念,這讓他的演奏永遠煥發新意。

但是,當他面對一套長達80分鐘的、音樂史上的重要大作,他是否能像以往把玩小曲那樣,拆解、挑戰、重新詮釋這樣一套經典大作?當同一首作品的歷史名演多如繁星,他的獨特見解能否突破重圍,改寫歷史?

2023/24樂季,歐拉夫森全心投入巴赫的《郭德堡變奏曲》(Goldberg Variations, BWV 988),在全球舉行近百場巡演。歐拉夫森表示,他希望透過反覆演繹,不斷發掘《郭德堡》的可能性,並「見證它如何影響我這位音樂家」。【1】本文從筆者聆聽的臺北場次出發,希望梳理其演奏方法、它背後的底層邏輯,並評估歐拉夫森在多大程度達到了自己預設的目標。

流變而當代化的《郭德堡》

歐拉夫森曾被紐約時報譽為「冰島顧爾德」,其實這個稱號過於浮誇且失準,因為除了表象中相近的破壞力與誇張詮釋,兩人的思維簡直毫無共通之處——況且,歐拉夫森有他非常一貫且獨特的美學邏輯。

如同前面提到的,歐拉夫森總是將樂曲想像為一種「當代創作」——這並不是他把作品變得艱澀難懂,而是在說,他擅長掃除歷史與傳統的包袱,用現代的眼光梳理其架構、賦予新意,甚至在演奏中即時添加、改變想法,讓作品化為當下的鮮活存在。因而,《郭德堡變奏曲》在歐拉夫森手中,變成了時時流變、不斷翻新結構的有機體。細探其紋理,會發現他有兩個主要手法:

第一,在反覆中顯現作品的多重結構。《郭德堡變奏曲》是一首充滿對位及複音手法的作品,它共有三十個變奏,包含卡農、賦格、觸技曲等類型,由多條平行獨立的旋律線交織而成,其中有些線條繁複,不僅不容易演奏清晰,就連聽眾都很難跟上。而歐拉夫森的做法是:他反覆彈奏全部的樂段,並在反覆時強調不同旋律線,甚至凸顯出結構中較次要的聲部。比如第5變奏,該段以快速音群搭配斷音節奏,歐拉夫森即首遍強調音群,反覆則加重凸顯重拍;在第8、9變奏,他刻意拉出較不顯眼的低音伴奏音型,不僅手法前所未聞,也讓聽者驚覺「原來這裡有這條旋律存在!」

第二,是將複音音樂「主調化」的手法。《郭德堡變奏曲》主要是複音音樂,不同旋律線彼此地位,用愛德華・薩依德(Edward Said)的話來說,是以「橫向」的線條發展為中心邏輯。【2】但歐拉夫森將「橫向」轉化為「直向」,也就是將複音的平行線條垂直壓縮,變成單一主旋律與伴奏和聲的主從結構。例如,第23變奏本是雙手節拍錯開、前後追逐的雙條旋律,但歐拉夫森彈成垂直和聲般的強音連擊,隨後穿插的低音旋律反而成為主角;又例如第12變奏,歐拉夫森將三個聲部擠壓成團塊,做出濃密的聲響效果,彷彿化作浪漫主義風格的作品。

當然,他也擅長撥弄聽眾的心弦,用各種聲響刺激及速度變化做出最大效果。他將所有快速的變奏加得更快,在首個變奏就語出驚人,末尾的第26至29變奏更是一氣呵成,聽來相當過癮。在知名的第15及25兩段小調變奏,他則壓低上身,頭部與雙手接近水平——令人聯想到顧爾德招牌的怪異姿態,或比爾艾文斯(Bill Evans)的專輯封面——而完全投入於音樂之中,帶出良好的氛圍感。最亮眼的是,他在每段結尾都誇張地漸慢,拉伸至樂句能成立的緊張極限,幾乎超出了巴洛克音樂的語法習慣。

整體而言,熟悉《郭德堡》原曲結構的老饕,能在歐拉夫森的結構操演之中聽見新意,初次接觸者則能享受於其中的流變動態以及情緒感染力,不至於膩口於巴洛克曲風,稱得上是一舉兩得。


郭德堡變奏曲(巴哈靈感提供)

不充分的截長補短

然而,仔細品味他的演奏詮釋,會發現上述手法許多時候流於套路,而且是截長補短之舉——重點在於,其短處並不能被完全掩蓋,他的「當代想像」也因此為能充分地實踐。

在手法上,他在反覆中變化結構的方法雖然新鮮,但操作方式實在千篇一律。他總是採取從大聲到小聲、上聲部到下聲部、外聲部到內聲部的順序,在幾個樂段之後,聽者便可猜出之後的走向,於是三十段變奏(算上反覆是六十個段落)貧化成了單一思維的乏味重複。另外,在一些他不特別誇張處理的複音段落,他的聲部層次則顯得雜亂,似乎缺乏梳理多線條的能力;這也讓人懷疑,他的主調旋律彈法是否只是掩蓋缺點之舉。再回到更根本的層面,除了結尾的漸慢效果,他的旋律音樂性似乎都流於平淡,尤其主題詠嘆調及三個小調變奏皆然。筆者私心更偏好如朱曉玫版本的刻骨銘心,或是韓岱(Pierre Hantaï)早年靈動鮮活的詮釋;至於歐拉夫森的彈法是好是壞,則留給讀者自行判斷了。

前段的評判也許有個人主觀偏好的不同,但筆者想說的是,當我們仍有著「拿這個(歐拉夫森的)詮釋和其他詮釋比較」的想法的時候,就代表前者還未跳脫窠臼,仍然受限於同一套遊戲規則。

誠如學者丹尼爾・利奇-威爾金森(Daniel Leech-Wilkinson)所述,音樂詮釋其實和戲劇製作相似:【3】舉例來說,一齣使用數位科技與前衛手法、融合現代議題的莎劇改編,和另一齣盡量忠於劇本、甚至還原十六世紀全男角陣容的莎劇,兩者幾乎沒有可比性,因為其中的美學思考完全不同;同樣地,一樣是德布西的鋼琴作品,歐拉夫森的《德布西—拉摩》專輯和季雪金(Walter Gieseking)其實也無法比較,因為前者更以曲序安排及新觀點取勝。當一種演奏詮釋足夠新穎,能用新奇的邏輯、更跳脫的思維解讀作品,它便能脫離「誰詮釋得更好」的無益爭執,將作品提升到更高的美學層次。

在許多訪談中,歐拉夫森都表明「詮釋是一種再創作」,例如,他說《郭德堡》「就像季節和歲月一樣,隨著我們一起變化。它和我們一同成長,經歷每一代人和每一位表演者。它始終是現代的一面鏡子」【4】;他也批評,時下流行的「本真性」的信念是多麽虛幻,因為作品其實是隨著時代而演進的,「在任何時間、地點演奏的每個音符都是一種改編(transcription)。」【5】他的思維無疑相當先進。只可惜,當他在演奏《郭德堡變奏曲》時,他仍然是在服務、品味、詮釋一個經典作品,僅止於單一套手法的反覆把玩,未能站上將作品當代化、再創作的高度。


郭德堡變奏曲(巴哈靈感提供)

歐拉夫森與古典樂演奏的困境

歐拉夫森演奏《郭德堡》的不足,其實也顯示著整個古典音樂界的困境——所謂「作曲家中心」以及「作品概念」(Werkbegriff)的思維。

在古典音樂的世界裡,有一項超越派系的鐵則:作曲家是絕對的權威,作品是被服務及呵護的對象,而演奏家只不過是僕從。比如,自七、八O年代流行至今的古樂運動致力研究歷史,只為考據「作曲家當年的聲響與風格」;另一派則唾棄歷史,力挺現代器樂及風格,認為「如果作曲家到了現在,一定也會用這個樂器/這樣演奏」。兩方看似勢不兩立,其實底層思維並無二致,都是作曲家最大。另外,我們在演奏、詮釋某一樂曲時,也總是盡力遵循著樂譜的一切指示,把樂曲視為一個完整的、自我完滿的、不可挑戰的作品,好比我們會想像《郭德堡》是封閉圓滿的宇宙,之後無法再有安可曲;但如果我們熟悉音樂史,就會發現所謂的「作品」是十九世紀之後才形成的思維,在這之前,樂曲只不過是可以被隨意拆分、借用、散心聆聽的對象,並不總是和現代音樂廳的慣俗相同。

反覆品味不同的演奏詮釋,固然有其樂趣,但它的發展也有極限。學者利奇-威爾金森指出,如果我們仍保持著「作曲家中心」以及「作品概念」的信念,古典音樂實踐的自由度將愈來愈小,變化愈來愈少。他做了一個對比,同樣都是演出某個歷史文本,若我們能接受現代化的、解構式的戲劇製作,那古典音樂有何不可?因此,他大聲疾呼演奏家勇敢挑戰權威、質疑文本,積極地在樂曲中放入更多創新見解,讓演奏更豐富多元。我們不必完全接受利奇-威爾金森對於戲劇與音樂的類比,但必須承認,古典音樂確實需要更多的新意與創造。

回到歐拉夫森的《郭德堡》演奏,筆者私以為,問題的核心並不是他的創造力不足,而是面對這個長達80分鐘的巨大曲目,他難以掙脫「作品概念」的框架,導致其才華難以完全發揮。在過去的專輯錄音中,面對較短小的樂曲,他尚能自由不受拘束地把玩戲耍,或是透過曲目安排另覓巧思;但面對《郭德堡變奏曲》這個神化了的、結構完整的大作,歐拉夫森顯得退縮、保守,少了先前那份積極創新、和作曲家平起平坐的勇氣,更多的還是對於巴赫的崇敬。

以上評價也許有些苛刻,但其實也是筆者身為歐拉夫森忠實粉絲的愛深責且。在數年前的樂評,筆者將他和周善祥並置討論,認為他們有相近的創造力。【6】在世界級的鋼琴家中,歐拉夫森是最能跳脫傳統思維,卻又不脫離古典曲目的內部改革者,他的最佳表現絕對不止於此。

在謝幕時,歐拉夫森表示《郭德堡》是「一個太陽系,每一個變奏都是獨立的星球,有著各自的獨特邏輯,繞著同一個重力(主題)運轉」;其實,那星系的中心從來就不是主題詠嘆調,更不是巴哈本人,而是每個演奏著的鋼琴家。期許之後,他能更勇敢地挑戰作曲家權威、不畏拆解歷史鉅作,最終成為自己的星系中心。


注解

1、詳見bachtrack網站的鋼琴家專訪

2、見薩依德,彭淮棟譯:〈巴哈的天才,舒曼的怪僻,蕭邦的無情,羅森的天資〉,《音樂的極境:薩依德音樂評論集》(台北:太陽社,2010),頁270-9。

3、他對於古典音樂演奏界的完整評判,見Daniel Leech-Wilkinson: Challenging Performance: Classical Music Performance Norms and How to Escape Them 。

4、同注1。

5、詳見The Guardian網站的鋼琴家專訪

6、見拙文:〈天才的「遊戲」及其限制《周善祥 × 巴赫 郭德堡變奏曲》〉,表演藝術評論台,2021年。

《絢麗系列—歐拉夫森:巴哈《郭德堡變奏曲》世界巡演》

演出|維京格・歐拉夫森(Víkingur Ólafsson)
時間|2024/06/12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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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拉夫森所演奏的《郭德堡變奏曲》,在虔誠的巴哈信仰者,或是追憶黃金年代的樂迷心中,應是個大不敬的存在,與其說是古典音樂二十一世紀的變形,更貼切地說,實為一位當代鋼琴家,先將經典拆解,再精挑細選其中的元素,化為自己舞台上的魔法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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