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林鄉雨(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看見馬勒音樂中玄妙之意的《少年魔號》
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這個德國維也納學派的作曲家,一方面承襲了來自白遼士(Hector Louis Berlioz, 1803~1869)、舒曼(Robert Schumann, 1810~1865)、李斯特(Franz Liszt, 1811~1886)等人浪漫樂派的音樂風格傳統,另外也承襲了維也納樂派從海頓(Joseph Haydn, 1732~1809)到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 1833~1897)的傳統精神。更因為受到同窗好友沃爾夫(Hugo Wolf, 1860~1903)的影響,成為了華格納(Richard Wagner, 1813~1883)的狂熱追隨者。因此他的音樂,兼融了橫跨兩個世紀之間的日耳曼傳統,並將之更推向了德國現代主義(German Modernism)的道路,進而影響了後來的荀白克、貝爾格等人。在他眾多著名的創作中,他的藝術歌曲和他的藝術歌曲交響曲作品,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其中便是今天石易巧和趙方豪為大家帶來的是出自《青年時期歌曲集》(Lieder aus der Jugendzeit, 1880~1883 / 1887~1891)與《少年魔號歌曲集》(Des Knaben Wunderhorn, 1892~1899)。《青年時期歌曲集》這個作品的標題,是否真出自於出版商或是馬勒本人已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歌曲集的音樂,應該是涵蓋了馬勒本人對於自己青少年時期在情感和思想上種種懵懂的表達。
今天演唱歌曲的詩詞來源,原是由阿爾尼姆(Achim von Arnim, 1781~1831)與布倫塔諾(Clemens Brentano, 1778~1842)編纂的德國民歌集《少年魔號》(Des Knbern Wunderhorn, 1805~1808)。這部從民間採集的詩集,對浪漫主義時期作曲家影響深遠,在浪漫時期的藝術歌曲作曲家如:舒曼和布拉姆斯等人,他們也曾利用其中的詩文取材創作。而馬勒在1887~1901年時期,開始大量使用這些素材來創作他的藝術歌曲。這些作品初期多以鋼琴伴奏為主,部分後來被改編成管弦樂版本,其中詩文在題材上,主題多圍繞在關於愛情、青春與鄉村生活上,也因此在馬勒的藝術歌曲音樂中,便經常出現帶有民謠或是鄉村舞曲的旋律或是節奏,整體音樂呈現出清新而質樸的特質。透過這些作品,顯示出馬勒對民間素材的高度敏銳度,也為他後期在交響曲中,大規模運用民謠式風格的作曲手法,奠定了基礎。他的這些藝術歌曲集,更暗藏了預示未來他聲樂交響作品的發展方向。
玄妙之歌:馬勒《少年魔號》(AMA亞藝藝術提供/攝影鄭達敬)
而《少年魔號歌曲集》則標誌著馬勒藝術歌曲走向成熟的階段。一樣也是取材自阿爾尼姆與布倫塔諾所編的德國浪漫民歌集,而這些歌曲既有鋼琴伴奏版本,後來也有十二首以完整管弦樂改編,呈現出「交響歌曲」更為寬廣的編制與聲響格局。在那個以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與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思想為顯學的時代,馬勒透過了《青年時期歌曲集》展現年輕時期關於生命本質的音樂;而《少年魔號》則代表他成熟期的藝術歌曲風格,既深化了題材的哲理性,而後也將其音樂語言直接融入交響曲,好似我們在其中能夠依稀見到他音樂中即將誕生的小宇宙。今天這場命名為「玄妙之歌」的音樂會,透過巧妙的曲目選擇與安排,我們可從這些作品中,窺探馬勒的音樂從浪漫傳統走向未來風格的演進過程:從青年期的民謠探索,到成熟期交響式藝術歌曲的典範,最終開展出二十世紀音樂史上極具影響力的聲樂—交響結合之路。
在浮世中聽見光的頌歌:音樂家們意味深遠的曲目編排
今天的音樂會的曲目安排,相當具有文學詩意的藝術性。尤其透過鋼琴家克雷門斯.穆勒(Clemens Müller)充滿色彩與層次感的音樂與觸鍵,將民謠的律動感與音樂中的文學意境緊密結合。而聲樂家們的演唱詮釋,更能夠使觀眾深刻感受到《少年魔號》與交響曲創作密不可分的關係。就像是最後一首歌曲〈曙光〉(Urlicht, 1892),透過聲樂家石易巧精緻深刻的演唱,感受到音樂中的詩意,完全可以理解馬勒為何會在後來,將此曲置入於《第二交響曲》(Symphony No.2, GMW 30, 1888~1894)之中的用意。好似音樂家們透過今天精緻透澈的音樂呈現,誠摯地用音樂在舞台上,體現馬勒極具時代性的新藝術歌曲美學。而今天音樂家的曲目安排,讓觀眾好似看了一場愛情戰爭的時代電影,上半場一些看起來好像是帶著童趣的歌詞表象中,其實底下暗藏著的是灰色且悲觀的意涵。剛開始像是看到了男女主人翁從兩小無猜的童言童語中,之後走向了欲拒還迎的曖昧場景,而不幸的詩詞開始浮現,如此不幸與痛苦感的歌曲,逐漸充斥於下半場的曲目中。觀眾跟隨著這些曲目情緒越見滿溢,直到最後一首曙光,透過音樂中的詩意,就如歌詞中所說的:來自上帝,最後回歸上帝,好似眾人在情緒上都獲得了解脫。經過如此曲目安排的洗禮之下,好似看了一場講述戰爭與愛情的藝術電影一般,即便曲已終了,卻依然耐人回味。
玄妙之歌:馬勒《少年魔號》(AMA亞藝藝術提供/攝影鄭達敬)
在整場演出聲樂家幾乎是無間斷地接續出場,從他們的如同真光般的歌聲、樸質無華的音樂詮釋、充滿戲感與韻律的肢體呈現,和充滿情緒地交替的轉場,使得這整場音樂會的聲聲與步步,都真摯地走在馬勒的音樂哲思之中。聲樂家石易巧這次的音樂處理極為高明,像她這樣一個職業歌劇歌手,在國家演奏廳的小規模場地中演出,以其相當精確並從容控制聲線、聲音的細膩處理,實實在在地證明了她過人的演唱技巧。而她那令人驚豔漂亮的咬字,通透清澈的高音,又精緻巧妙地連結了她溫暖動人的中低音域音色,聽來好似啜了一口濃香順口的茶飲,透過她的歌聲,瞬間將馬勒音樂中那股清幽之後的苦澀,在心中回甘了。而趙方豪的演唱技巧又有了新的突破,他在這場音樂會中的演唱,音色飽滿富情感,咬字極富彈性,在他誠懇的音樂中達到了相當的戲劇效果,而他漂亮的咬字更是將馬勒音樂中充滿哲思和層次繁複的詩意,真摯地呈現給觀眾們。
今天的這場音樂會,我們看見了音樂家們透過演唱的技術和他們對文學的品味,為台灣觀眾帶來了如同藝術品一般的音樂會,他們相當清楚地呈現出馬勒音樂中,充滿藝術高度的戲劇性與諷刺感!更值得一提的,筆者這一年來的聲樂音樂會觀察中,真的有陣子沒有回到這種乾淨、傳統的聲樂演出;沒有聲光效果、沒有投影翻譯字幕,只透過聲樂家在舞台上的演唱,質樸地將音樂單單地奉上,讓觀眾很單純地聚焦在舞台上的演出者與音樂本身,相當專注在歌聲、詩詞、琴聲之中,去體會馬勒音樂中那些細緻微妙的美好,在這般喧擾的浮世中,在音樂家們透著暖光的音樂中,從馬勒的音樂,聽見對生命的頌歌。
玄妙之歌:馬勒《少年魔號》
演出|次女高音:石易巧、男中音:趙方豪、鋼琴:克雷門斯.穆勒
時間|2025/08/17 15:00
地點|國家演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