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下邁入第六屆的國際長笛藝術節,照例排出各式協奏、室內樂等演出,但今年其中一檔節目在這之中顯得特異甚至突兀,連名字都頗有意趣:「當長笛碰撞爵士」,這是來自新加坡的爵士長笛家許凱翔(Rit Xu),和其他五位台灣演奏家以爵士重奏的形式,一同於國家演奏廳大jam一番的爵士之夜。雖然這大概只是主辦單位企劃組想出來的溜口名字,但卻無意點出了這場「長笛藝術節裡的爵士長笛演出」的幾個特殊意義:
一來,國際長笛藝術節一直以來都是以古典長笛音樂為主軸,受眾也多是古典長笛界的老師、學生(和愛樂者)等。受到長笛乃至古典音樂本身的脈絡發展,和台灣音樂教育的生態影響,這個圈子其實是和其他音樂圈相對疏離而封閉的。因此,長笛雖已在爵士樂裡活躍了超過半載,這些觀眾仍然是值得和爵士樂好好「碰撞」一下的;二來,許凱翔其實具有相當扎實的古典長笛背景,在他的演奏與作曲中,我們確實能聽見古典長笛音樂與爵士音樂的再次「碰撞」。
光是聆聽許凱翔吹奏長笛的方式,對於台灣的多數長笛師生來說就已相當驚艷了:至少在台灣,一大部分的長笛老師都師承於以巴黎為中心的法國學派,而如今長笛演奏的典範人物帕胡德(Emmanuel Pahud)亦是出於同一脈絡,對於現今多數長笛演奏者的風格都有不可忽視的影響。然而,出自楊秀桃音樂院,涉足爵士長笛音樂的許凱翔,奏出的音色以剛硬、厚實的陽剛氣質見長,與講究細膩精緻的法國學派相當不同,也擺脫了帕胡德之於當代壓倒性的詮釋影響力,扎實底子裡出新鮮。而除了C調長笛,許凱翔也穿插使用中音長笛(alto flute),自在地炫技於困難的中高音域裡,低音域則穩固而溫厚,是極好的中音長笛演奏者。
《當長笛碰撞爵士》整場的曲單相當地豐富,包含Chick Corea與Franck Foster等爵士名家曲目,此外還有CP查理(Charlie Puth)、布拉姆斯乃至台灣民謠的通俗音樂,和許凱翔自己創作的數首曲子。對於長笛藝術節的觀眾們來說,這些音樂或熟悉、或陌生,最具衝擊性的莫過於:這些音樂素材能夠以完全不同的邏輯形式發展、轉變、再現。我並不只是在描述古典—爵士的本質差異而已,我的意思是,許凱翔在他的創作裡,以及諸位樂手在jam時放進了大量的「長笛梗」和「古典梗」。如他自創的〈Tipping Point〉一曲,開頭便捻來伊貝爾(Jacques Ibert)的長笛協奏曲獨奏段,這可是長笛界無人不知的二十世紀經典!隨後而來的則是《給愛麗絲》(Für Elise)的變體,以及些許二十世紀長笛室內樂曲目的殘影;其他樂曲則可聽見如薩替的《吉諾佩蒂》(Erik Satie: Gymnopédie No. 1)、帕格尼尼《第24號綺想曲》(Niccolò Paganini: Caprice No. 24)等,都是各個樂手或預先設計、或臨時突發奇想丟給觀眾的驚喜炸彈。一言以蔽之,這就是專屬於我們這群古典/長笛老古板的娛樂秀。
這些古典音樂片段以倏忽即逝的方式乍現,好像只是某種零碎的聲光刺激,老實說一點也不「辯證」(dialectical)——音樂少了嚴謹的發展技法,也沒有結構複雜的曲式可言,伊貝爾能和《給愛麗絲》、Nokia的鈴聲串聯在一起,如果是討厭爵士樂出了名的二十世紀社會學家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聽到他鍾愛的古典樂被如此玩弄,大概會怒得跳腳吧!這當然是《當長笛碰撞爵士》所無法迴避的問題,古典音樂確實在這般操作下被殺死了。但從另個角度來看,這會不會其實是瀕臨死亡的嚴肅長笛音樂重新「活」起來的另類方式?
回到前面提過的伊貝爾長笛協奏曲,記得許凱翔奏出那緊湊如無窮動的連續吐音時,坐在我旁邊的一位長笛教授馬上興奮地驚呼叫好——除了將此解釋為聽見熟悉音樂而產生的反應,這似乎帶出了另一層涵義:伊貝爾協奏曲裡頭那給人刺激、緊張的本質,本來消融於古典音樂的嚴肅氛圍裡,如今在許凱翔的爵士長笛音樂裡,被重新喚醒了。將視野擴大一點來看,撇除嚴肅音樂—爵士樂的本質差異,這場《當長笛碰撞爵士》的器樂演奏實力展現,其實是完全能和長笛藝術節的其他節目比擬的,連許凱翔本人都擔綱了閉幕音樂會的其中一首協奏曲演出,我們也不應僅以「爵士」為理由將這場表演擠出和其他節目等量齊觀的行列。
重要的是,在這一樣精彩的長笛/器樂演出中,整個場域的氣氛是完全自在、情緒不受拘束的。這不只是爵士樂本身的特質使然,也表示這些音樂元素以真正與時俱進、符合時代需求的方式存續了下來。在長笛音樂持續發展的進程中,未來的路途不只建制化的嚴肅音樂一途,流行的那端也不僅止於吹吹熱門流行歌旋律而已。在古典音樂與爵士樂這兩個凋零在即的樂種之間,透過許凱翔這位游刃於兩端的長笛家,我們竟奇異地聽見了不同的可能性,《當長笛碰撞爵士》所「碰撞」出的深刻之處便是在此。
《TIFF爵對愛笛-當長笛碰撞爵士》
演出|新象‧環境‧藝之美文創、許凱翔(Rit Xu)
時間|2021/05/07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演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