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號下午五點,一行人自臺南市區驅車往永成戲院。不知怎麼,沒上高速公路,也沒走台19線,稀裡糊塗上了南3線,沿路無燈,漆黑一片,人煙稀罕,往前往後都看不見盡頭,好似進入陰陽魔界一般。那份不安感終於在進入燈火通明的鹽水區後消散一空。我看戲一向厭惡先得知劇情,如此就沒有樂趣可言了,待得進入戲院,才赫然發現這趟陰森可怖的旅程,終點竟是奶奶的喪禮。
永成戲院建於1942年,原為倉庫,1945年改建為戲院開幕,直至1991年結束營業,2014年修復後作為多功能藝文中心重新開張【1】。日式風格的老厝座落在巷弄中,走進內部,如西方教堂般,木頭長凳整齊的排序著。我們來得有些晚,大群觀眾老早安坐在凳上,等戲開幕——或者說,等著憑弔奶奶。台上放著奶奶的畫像,紅藍相間布幔圍成的舞台,好像馬戲團帳篷,又像喪葬佈置。哀慟沈重的音樂下,六個小丑自台下打著傘,緩步走上台,後排作一列,一個接著一個,依序而有機的將他們的哀傷傳給下一個人,逐漸他們的哭嚎愈來愈大,甚而在地上打滾。這是整齣戲最為哀傷可憐的一幕。「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2】悲傷僅此一幕,緊接是一連串的笑料,小丑後乃鼓盆而歌。
「葬禮的儀式,究竟要安慰的是往生者,還是生者?」【3】《再一次・美麗人生》的笑料,就建立在死亡儀式與忌諱上。往生者頭七後回家,小丑在廳堂門口擺上粉末,自己踩上卻渾然不覺,足跡遍佈都是,引發奶奶回家的誤會,似真似假。或說小丑誤打誤撞,竟然成了法師;不理解繁文縟節的小丑法師胡亂引領小丑們念經叩拜,而他們就像提線木偶班乖乖照辦。這一連荒唐好笑的行徑,供桌上的奶奶與觀眾都看在眼裡。其中倒也有溫馨感人的橋段,小丑對奶奶的思念投射在畫像,怕它吃不飽穿不暖時,為它加外套又擺素果的。其中小丑們整理奶奶遺物一幕,特別讓人動容。從袋子掏出的酒紅外套與帽,小丑的手伸進袖裡,扮演記憶裡親人和藹的奶奶,為孫兒拭淚,擁抱在一塊;不似先前各種誤會,透過舊物召喚,奶奶真正回來了。對往生者的思念與不捨,就在漫長的日常儀式中逐步洗滌。
到了戲的中段,忽地廳堂化為陰間,通亮的照明一轉成為詭譎的綠光,一場一場召喚小丑們。對小丑與觀眾而言,死亡不再只是儀典形象,而是正在眼前發生的當下。面對死亡,小丑有順然接受者,亦有抵死不從的。他們對陰間訴說他們未竟的夢想與遺憾,或又下台拉著觀眾尋找替死鬼,最終都是枉然,依序往陰間報到去了。我們對死亡的想像總是華麗的,一個人要麼死得壯烈、總之不能默默無聞、——一如小丑小屁,集合早在美夢中的小丑們,只為排演她的喪禮現場,搭以感人肺腑的致詞,再加支頌揚她豐功偉業的歌舞表演,一切為的不過死後留名,存些活過的證明。說這華麗冒險的極致,在最後獨活的小孫女小花、帶著奶奶畫像的「奶奶最後的旅程」可見一般。不僅生前要絞盡腦汁面對身後事,死了更要披荊斬棘、面臨重重考驗方能到極樂世界,安享新生。從《死亡紀事》的「破城門」、埃及阿努比斯的審判到奶奶最後的旅程,記述的都是死人終極奮鬥的過程。小孫女帶著奶奶穿過氣球交織而成的密林,逃過豺狼虎豹的魔爪,登上狂風噪作的雪山,歷經千辛萬苦,抵達這一連串儀式的終點。一瞬間,舞台灑滿花團錦簇,宛若十方世界的神明都在為奶奶賀喜一般,奶奶的畫像也得道升天,慢慢消失在小花面前。
小丑們淋漓盡致的表演,將觀眾抓在同一個情緒氛圍,跟著他們一同發噱、一同悲嘆。當小丑急欲尋找替代前往陰間的替死鬼、又或完成死前傳宗接代的心願時,觀眾也樂得願意上前。在一場邀請奶奶煎荷包蛋的Live Show裡,小丑連拋了幾顆蛋都落得接不到打碎在地上的下場,最後甚至惡趣味地丟往觀眾席間,觀眾嚇得連忙跳起,才發現那只是顆乒乓球。謝幕時後,戲裡「死去」而著骷髏服的小丑跳下舞台,抓著觀眾上場與他們一同狂歡,嘿!小丑與觀眾,嘿!在台上歡愉得跳著。最終一行人,像漢姆林的吹笛手在前引領,魚貫舞動著走進陰間入口,直至你再看不見他們的影蹤,場燈亮起,戲真正結束,觀眾席間少了幾人,你這才發現,方才遊行狂歡的隊伍,不正如奶奶最後的旅程一樣美好華麗嗎?
註釋
1、資料引自中文維基百科條目「永成戲院」,https://goo.gl/oMNZp7。
2、引自《莊子》至樂篇。
3、語出自劇場演出《死亡紀事》(2011)。
《再一次・美麗人生》
演出|沙丁龐客劇團
時間|2017/04/21 19:30
地點|臺南永成戲院